广州记者实名举报副部级官员，牵出10多年前一起国企改制风波——

2770万净资产仅“卖”了170多万

改制背后到底藏着多少故事？

记者赶赴重庆万州，试图揭开当地乳峰乳业的前世今生

“随着微博删帖，这件事会不会就这样‘冷’下去？”我问刘虎。

一直撑着椅子扶手，身子向右倾斜的他，这时稍稍坐正了些，略带严肃地说：“有点影响，但关注的人还是很多……不管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最终都该给个说法。”

一周前，微博实名认证“调查新闻记者”的刘虎，发微博举报国家工商总局副局长马正其，指他在担任重庆万州区委书记期间，在处理一起国企改制事务上，涉嫌渎职。

这条微博，在发出5个多小时后，被刘虎删除。

然而，因此引发的又一起记者微博实名举报官员事件，显然不会就此了结。

或许，撩动网友神经的，恰恰是这般等待。

举报

万州区地处重庆东北部，三峡库区腹心，因“万川毕汇”而得名。

在广东某媒体记者刘虎实名举报后，这里很快汇集了众多网友的关注。

事情源起今年7月29日中午11点38分，刘虎在个人微博上，贴出一篇长博，讲述10多年前发生在万州的一起国企改制事端。

微博大致意思是，2002年，万州两家国企——万州区乳品公司和万州区蔬菜饮食服务公司，合并组建为万州区乳峰乳业(集团)有限公司(下称乳峰乳业)。当时，国有净资产曾被评估过，达到2770万元左右。

长微博提及，上述国企在之后改制时，疑似发生了巨额国有资产流失。“净资产为2770万元的国企，仅以170余万元售出。而主要的受买人，就是牟东安和刘弘。”

刘虎还在微博中介绍了这两人的背景：牟东安，时任万州区贸易委副主任；刘弘，时任万州区贸易委企业指导科科长。

2002年12月，牟东安担任了乳峰乳业的董事长，刘弘任总经理。

刘虎说，为减少国有资产账上价值，牟东安及刘弘采取了很多“办法”，比如，原蔬菜饮食服务公司近千平方米的办公楼和门面，被评估为9000元；甚至不惜伪造公文，来“剥离”国有资产75万多元。

批示

对乳峰乳业改制事端，万州区商业委员会（原万州区贸易委，下称万州商委）曾进行过调查，并于2004年7月16日向时任万州区委书记的马正其汇报。

刘虎随后在微博上公布了这份汇报文件的复印件。

按照这份材料的表述，2003年1月，万州区商委主任贾在云前往乳峰乳业调研，发现在商委其他领导和国有资产管理部门均不知情的情况下，牟东安和刘弘已经“以企业经营者的身份在企业中持了大股”。

该企业董事会选举产生和股权确定后，群众反响强烈。牟东安随后“按‘程序’‘合法’地将董事长和所持股份‘转让’给了时任区医疗保险中心干部的妻子冯国琼。”

这份复印件还显示，群众当时反映的主要问题包括：企业改制适用政策不准确；对企业资产评估、处置有怀疑；贱卖贱买企业国有资产；公务员任企业董事会成员并持大股不合法等七大问题。

万州商委向马正其汇报时还多次提及，由于乳峰乳业方面的不配合，致使商委无法正常履行职责。“时至今日，该公司仍未报送相关资料，导致我委无相关资料审核该公司的资产登记备案，无力完成马书记交办的任务。”事情说到这里，刘虎实名举报的核心内容，也跟着显现了。

在刘虎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份文件第一页上，马正其于7月21日批示：“木已成舟。只要符合基本政策，一定以发展为重，妥善处理好此事，让企业加快发展。请建华(汪建华，时任万州区副区长)、在云(贾在云，时任万州区商委主任)、永坤同志负责处理好。”

刘虎说，接到马的“指示精神”，商委等部门都傻眼了。“毫无疑问，他们只能按照领导的意思办，帮乳峰乳业顺利办完民营‘户口’。”

“我手中其他材料也能说明，之后当地很多部门，确实是在按照这个批示办事。”刘虎反问，这样的行为，涉嫌造成数千万元国有资产的流失，纵容公务员违纪、违法犯罪，难道不是严重的渎职犯罪行为？

三代人攒下来的家底

有赢利且流动资金充裕

前天，万州区北山路156号，水泥门头上贴着“万州区乳品公司宿舍”字样，而两旁已褪色的对联却写着：“牟冯刘侵吞国有资产，老百姓依法反腐维权”，横批是“坚持不懈”。

在这里，10多年前的那场国企改制，依旧随时能引发阵阵议论。

原万州乳品公司党支部书记杜文河，今年75岁，对于当年的改制，他一直抱有异议。多年来，他和不少老同事一直向有关部门反映，而他也怀疑因此遭到报复——他家的客厅和厨房窗户曾被不明人士用钢珠弹打出四个“弹孔”。

“从1956年建厂，万州乳品公司的家底，可以说是三代人攒下来的。”杜文河说。

万州乳品到底有着怎样的前世？

杜文河提供的一份材料显示：1985年10月22日，万县市乳制品厂负责人王远泽派会计吴自立，前往工商局注册成立万县市乳品公司，拥有资金总额为102.3万元（非注册资金），公司人数83人。万县市乳品公司主营乳品生产和鲜奶供应，其主管单位是万县市商业局。

当时，重庆还归属四川管辖，万州也不叫万州，叫万县。

后来，之所以要改名为万县市乳品公司，是因为万县市大桃溪、明镜滩和山洲溪三个奶牛场并入了厂里，由乳品公司统一核算。

重庆成为直辖市后，万县市乳品公司更名为重庆市万州区乳品公司。

2002年，万州区乳品公司划归万州区贸易委管理。“万州区贸易委员会委派一个姓何的科长，过来当了公司的经理。”

杜文河说，何某一到公司，就开始了摸底工作，之后得出结论：一是，净资产有2100多万；二是，厂里效益还不错，在赢利；三是，流动资金充裕。

另外，他还记得当时统计，乳品公司的“小金库”里有800多万元资金。

为了证明这一说法，杜文河还举例，当时有优质乳牛472头，加上厂房、办公楼和门面等，这些资产都看得见的。

他还指了指现在住着的这片宿舍区，这些位于万州主城区的9层楼高房子，都是1999年至2000年盖起来的，当时在万州是最好的宿舍了。另外，厂里职工工资加上各种福利，年收入平均能达到1.4万元左右，在当时的万州也算比较好的了。

争议改制之前世今生

“木已成舟”让人至今回味

2770万元净资产是怎么缩水到170多万元的

而万州乳品公司的转折点，也发生在2002年。“何某过来还没几天，企业就发生了兼并重组。”

2002年4月，万州区人民政府发文，同意万州区乳品公司和万州区蔬菜饮食服务公司合并组建“重庆市万州区乳业（集团）有限公司”。

牟东安，1956年出生，万县人，以当时的万州区贸易委副主任身份，兼任了这家公司的董事长。

2002年4月10日，重庆天健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验资报告显示，万州区乳业（集团）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为2000万元，属于国有独资。

刘虎提供的复印件显示，当时这家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报告附件中，提到净资产还有约2770万元。

然而，到了2002年6月底，该事务所再次出具的报告（这时已改名为乳峰乳业（集团）有限公司），显示净资产只有2100多万元了，“短短3个月就少了600万，可信么？”

即便如此，为何到了改制之时，“市价”只有170多万元了呢？

一名知情人士提供了万州区财政局2002年12月11日出具的一份报告的复印件，似能说明这最后的“嬗变”。

这份名为“关于万州区乳峰乳业（集团）有限公司产权制度改革涉及国有资产有关情况的报告”中，上述2100多万元净资产评估值，被加以一系列增减项，当中比较大的减扣项包括：该公司2002年7至11月共计142万多元的亏损；企业土地资产（评估值）1096万多元实行租赁使用，允许从国有资产中剥离；职工安置费588万多元，等等。

就这样，多项数据加加减减之后，该公司改制后国有净资产只剩246.1万元了。

之后，再按照当地相关文件规定，资产受让方可享受30%的优惠，所以，最终出让价格定在了172万多元。

记者调查

国有资产是如何完成

少数人持股的私有化

到了2003年，这家企业再次发生了巨大的变更。

公开资料显示，因为拟提拔公示等原因，牟东安将董事长职位和所持股份转让给自己的妻子——冯国琼。

这时，在乳峰乳业私有化过程中，身居公职的牟东安，已退到了后台。

一份股东目录显示，冯国琼等10位高层管理人员，代表全体员工持股，完成了乳峰乳业的私有化。

2003年4月24日，万州区财政局下文，同意乳峰乳业改制出让国有资产，文件中主要要点是，同意乳峰乳业扣除职工安置费等事项后的国有净资产246.1万元，一次性出售给单位职工，并按照万委发［2001］10号文件规定享受30%的优惠，即乳峰乳业的私有化最终代价是 246.1万元的 7折，为172.27万元。

在出资结构上，冯国琼持有改制后乳峰乳业56%的股权，刘弘持有9.28%，分列第一、第二股东。之后，该公司于2003年9月，更名为重庆市万州区乳峰乳业有限公司。

2010年9月，乳峰乳业的法人代表由冯国琼变更为刘弘。

直到记者刘虎实名举报，乳峰乳业的私有化方才彻底浮现。

改制饱受非议

为何后来又得到“积极扶持”

对于这一系列变化，原万州乳品公司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职工说，他们觉得这当中不合理的地方很多。

比如，剥离土地资产在这场“缩水”中，显然占了大头。但在他们看来，之前评估的时候，部分土地就在原价上高估了，而后又将土地以退还国家的名义从国有资产中剥离（包括企业生产厂房用地），接着又通过地方文件规定的“8年内免收租金，8年后再减半征收租金”等方式，让企业继续使用土地，“这样一圈下来，短期内唯一能受益的，或许就只剩国有资产的受买人了。”

杜文河也提出，乳品公司之前一直效益尚可，2001年的时候，还能赢利近140万元，而到了2002年，这个改制的关键期，一下子就出现了亏损142万多元，“怎么会这样？我们都不信。”

杜文河最后也证实，除了资产评估问题，当时引发争议的，确实还有公务员担任企业董事长等问题。

虽然饱受非议，甚至万州商委介入调查后，也归集了不少疑问，但之后当地诸多涉及乳峰乳业的文件，呈现的却又是“积极扶持”之态。

比如，万州区财政局的文件复印件显示，2004年8月9日，该局向区政府呈送的《关于乳峰乳业(集团)公司改制过程中资产与财务处理有关情况的报告》，称针对该公司改制遗留问题，建议区政府召集区商委、区法制办、国土局、财政局、乳峰乳业等部门和单位协商，落实马书记“一定以企业发展为重，让企业加快发展”的指示精神。

另一份万州区政府的《议事纪要》复印件显示，2004年10月25日，区长吴政隆主持召开会议，专题研究8户企业改制问题，其中也涉及乳峰乳业。会议认为，乳峰乳业企业改制符合有关政策规定和程序要求，并要求区财政、商委等部门尽快落实完善其改制手续。

在杜文河等人至今回味，这当中或多或少都有着执行“木已成舟”这一批示的味道。

回溯当年改制风波

谁还能站出来说个清楚

那么，经历了诸多风波的乳峰乳业，如今情况又如何呢？

8月3日，记者在万州党校旁的一幢旧楼外，找到了乳峰乳业的办公地，按照指示牌上到6楼，只有一扇卷帘门关着，空无一人。

检索资料发现，因陷入去年岳池县学生奶中毒事件，去年10月，四川省学生饮用奶办还接到了关于暂停重庆市万州区乳峰乳业有限公司在四川地区供应学生饮用奶的通知。

这几天，记者也一直试图联系牟东安等涉及当年这场改制的官员，但一直未果。

关于刘虎微博实名举报这件事，万州区委宣传部一名外宣人员说，他们已从网上知晓这件事，并向上级汇报了相关情况。

不过，由于这件事涉及当年的改制问题，要当时的人才能说得清楚，但很多人可能已经退了，或者早就调到其他地方去了，“可能不太能说清楚了。”

这名工作人员说，当年改制的事，从目前资料看，应该是按程序走的，很多文件可以说明。“但具体我也不清楚。至于他实名举报的人，我们更没法回应……”

7月30日，《京华时报》报道，刘虎实名举报后，国家工商总局新闻宣传处的工作人员曾在电话中表示，“已将网上的举报情况向领导报告，目前暂无答复”。

对话刘虎

“这份材料握在手里已经8年一直是我的心病”

问：什么时候拿到材料，为什么选择现在实名举报？

答：材料大概是2005年时拿到的，握在手里已经8年了。为什么现在拿出来，刚才我也讲了，以前他一直在重庆当官，而且当时也没有类似微博这样的平台，只靠地方媒体平台很难做。我感觉不是很有把握。

他离开后，在这个时候如果要调查什么事情，时机应该更合适。我觉得这个盖子该揭开了，可以说，这份材料一直是我的心病。

问：带有批示的材料从何而来？

答：实际上工人只是举报牟东安和他的老婆，还有刘弘，带有批示的这份文件，是我自己搞到的。当年接到工人举报后，我与一些重庆媒体一起去采访，当时人家官方就把这些证据（指马批示的文件）都复印给我们了。他们的本意是想说，你看，这件事确实是领导的意思，他们也没办法。

问：举报前，有没有对罗昌平等记者实名举报模式，进行一些观察和研究？

答：只是粗略看了一下，没有很详细地去了解。我觉得，他们成功与否，对我没什么影响，因为我主要是以掌握的信息为基础的。

问：网上现在也有人在质疑，说刘虎手头的材料不够直接，毕竟眼下能看到的，只是马的批示？

答：我觉得挺直接的。“木已成舟”感觉上是抱着一种既成事实的态度去处理这个事。当然，可能有人会说，对于批示的表述，可以各有各的理解。那我们就把东西摆上来，让更多人来看，看大多数人怎么理解，事情也就清楚了。

问：你觉得“木已成舟”批示，和涉嫌渎职有多少关系？

答：后面财政局的一些文件，都提到了落实批示精神这层意思，不可能马说一，他们说二吧？

问：删帖之后，情况如何？

答：我觉得多少有点影响，但关注的人还是很多，也有报道，还有其他媒体在关注。网民也在等一个说法。不管最终有问题还是没问题，都应该有一个结果。

问：有人来说情？

答：是有人来说情，因为我还会继续关注下去。我是希望高层能介入，能最终给出个说法。（解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