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冤这一天,足足等了18年
图注:萧山冤案当事人田伟冬及他背后栽种18年的枣树
谈及未来,田伟冬说,人生已经被人为切掉18年,没有理由不珍惜。南都记者 张国栋 摄
9岁时种下的枣树,现已一层楼高,结出满树的青果,田伟冬的人生却不如院子里的枣树顺利成长。在21岁至39岁之间,人生被外力强行扭向另外一个方向,与外界脱节18年后,回到生活正轨仍显艰难。
18年蒙受不白之冤的经历不堪回首,朱又平说心情不好,当下不愿意面对媒体;田孝平本来答应接受采访,但到他家里时,以在外为由未与记者谋面;即便愿意与记者见面的田伟冬、王建平,回忆过往及亲人为自己奔波申冤的经历,男儿泪止不住往下淌。
在他们看来,只有当初冤案制造者受到应有的责任追究,18年冤案才可以画上句号。
等死那段时间就等着人家来枪毙,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南都:在被卷入这个事之前,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计划?
田伟冬:我当时开了一个小饭馆,谈了女朋友,想通过几年打拼,成个家,事业发展更好一点。
王建平:哪个年轻人没有点梦想?我干过很多行当,事发时和几个朋友一起弄了个广告装潢公司,那时对生活充满信心,希望和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有自己的事业。
南都:怎么卷入到这个案子里的?
田伟冬:完全不知道。我当天正在帮人招工,人没招到,回去饭馆那边,突然来了4个便衣,没出示证件,只对我说有个事要协助调查一下。我记得那天是1995年11月28日下午5点左右,然后一直至2013年1月11日才出来。
王建平:那天早上刚进去公司不久,有个电话打过来,说有公安人员过来有事情问我,我当时心里很坦荡,感觉没什么事。试想一下,如果真犯那么大的事,又不是傻子,肯定跑掉了。
南都:什么时候知道是跟两个出租车司机遇害案相关?
田伟冬:刚开始公安也不讲,前两小时还算正常,3小时后就完全变了,进入刑讯逼供模式。
王建平:进去就要我老实交代,我没做过,不知道的事怎么交代?公安说我不老实,就把我铐起来。公安时不时透露,“你和陈建阳一起的,干了抢劫把人弄死这么大的事不知道?”
南都:后来怎么承认了?
王建平:刑讯逼供实在受不了,晕乎乎地按公安人员要求签了。我当时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肯定要枪毙的死刑犯,就是往死里整。
田伟冬: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承认,但刑讯的痛苦你想象不到,电棍电击胸部阴部大腿,手脚都被铐着,电棍电击到身上,可以看到自己肌肉表皮被拉起来。感觉生不如死,才咬断舌尖。
南都:拿到死刑判决书时害怕吗?
王建平:能不害怕吗?特别是在一起关着的犯人不少是死刑犯,在那一年多时间里,不少被拉出去行刑。那段时间就等着人家来枪毙,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我的心脏一直有问题,绝对跟这些有关。
田伟冬:不害怕是假的,第一次开庭就觉得生还无望,宣判死刑时也有记者问我,但我当时头脑一片空白。在等待期间,每一天都在等死,一个活着的人在等死是 什么感觉?同监也关了一些死刑犯,我看到不止一个拉出去行刑,跟我告别的有好几个。有的跟我说,“田哥,我走了”。你说我该怎么回答?是说“兄弟,你一路 走好”,还是说“兄弟你等着,我马上来”?
申诉“法律本身没有对错,是执行法律的人出了问题”
南都:这十多年中申诉了吗?
王建平:判决下来后我马上开始申诉。母亲开始每个月都给我寄申诉材料,后来检察院决定不立案复查。直到2005年,父母受拖累很多,我的心理承受到了极限,感到实在无望便割脉自杀,但没死成。
田伟冬:家里一直在申诉,但到2003年就没再继续。因为没有新证据,而且家里的经济条件很差,为申诉已一贫如洗,所以就放弃了。
南都:2003年佘祥林案出现后,给你们带来希望了吗?
田伟冬:看了案件报道后,也开始幻想,但也只是幻想。当时还不认为能翻案,但有的时候可以支撑我积极改造。当时心里有个目标,也许有一天能像他一样,但真没想到会出现翻版,完全是意外。
南都: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天吗?
王建平:今年过年给家人打电话,他们说报纸上登了,真凶出现了。我很兴奋,也重新燃起了希望,但也担心过去办案的从中作梗。浙江省高院法官提审我时,虽然没提到真凶已经出现,但我感觉到有了转机,坐下来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等了将近18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田伟冬:知道消息那晚,我躲在被子里流泪。出来后我们5个碰过一次头,认为如果没有项生源出现,洗清冤屈的希望很渺茫。
南都:你们当时相信法律吗?
王建平:我那时真的相信法律。但当案子到检察院和法院时,我就知道没机会。稍稍懂点法就知道,证据证词漏洞百出。像朱富娟这么重要的证人,经过两次退 查,补充侦查才找到证词,把我们定罪。我们始终找不到这个人,警方说现在他们也找不到。是不是很可笑?很可能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田伟冬:公检法是三驾马车,应当是互相监督。但在这个案件中,它们就像连体婴,只要一个环节坚守法律、坚守良知,就不会走到今天。法律本身没有对错,是执行法律的人出了问题。作为权力拥有者,应该反思,你在决定像我们这些小蚂蚁一样的老百姓的生命时,要更加审慎。
未来“人生已经被人为切掉18年,没有理由不珍惜”
南都:走出监狱那一刻什么感觉?
田伟冬:第一件事就是跟妹妹抱头痛哭,打电话告诉老妈我出来了,感觉就像从坟中爬出来。常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之间却相差了17年多。在里面很压抑,出来却有瞬间失重的感觉。
王建平:一出监狱大门,家里人都在外面等我,母亲拉着我的手不放,她强制自己没流泪。那时特别急切想回到家里。
南都:第一次回到家什么感慨?
王建平:以前的乡村小道现在都有了红绿灯,如果不是弟弟领着,我可能家都找不到。我的同龄人都有房有车,孩子都很大了。不过,村里只有我家没变。我第一感觉是,我的事给家里造成的损失和痛苦绝对不比我本人小,父母的头发全白了,以前在村里都抬不起头。
南都:感觉自己跟社会脱节得厉害吗?
王建平:出来后也有些朋友来看我,他们聊天时我只有听的份,感觉我们就像在两个世界。有时候聊着,朋友的老婆孩子打电话叫他们回家吃饭,我听到心里会很难受。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有个幸福的家,现在人虽未亡,家基本破掉。
田伟冬:现在最不适应的是人际关系。进去时才20来岁,好交朋友;现在快40岁了,同龄人已成家立业。而且经过这些年,我对人的信任基本被摧残了,现在除了父母妹妹外,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信任。
南都:对将来有什么希望?
田伟冬:首先有个固定的工作,有一点资金积累。人生已经被人为切掉18年,没有理由不珍惜。
王建平:我也想找个正常工作,娶个老婆生个娃,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让父母能看到我的下一代。但现在起码要有个无罪判决,有相应的国家赔偿,冤案制造者得到惩罚,才算画上个句号。
南都:如果见到当初的刑讯者,会怎么想?
王建平:不敢去想。我希望他们能当面道歉,这对我很重要。
田伟冬:虽然愤怒,我们现在也很冷静。追责是必然的,但追责是政府部门的事,我们只是表达我们的诉求。
法律本身没有对错,是执行法律的人出了问题。作为权力拥有者,应该反思,你在决定像我们这些小蚂蚁一样的老百姓的生命时,要更加审慎。
虽然愤怒,我们现在也很冷静。追责是必然的,但追责是政府部门的事,我们只是表达我们的诉求。 田伟冬
我的同龄人都有房有车,孩子都很大了。不过,村里只有我家没变。我第一感觉是,我的事给家里造成的损失和痛苦绝对不比我本人小,父母的头发全白了,以前在村里都抬不起头。——— 王建平
“萧山案”时间表
1995年3月20日 萧山农垦一场发生出租车劫杀案,女的士司机徐彩华被害;
1996年9月28日陈建阳、田伟冬、朱又平、王建平、田孝平等5人被批捕;
1997年7月11日 杭州中院一审,陈建阳、田伟冬、王建平等3人被判死刑,朱又平被判死缓,田孝平被判无期,前4人不服上诉;
1997年12月2 9日 浙江高院终审,陈建阳、田伟冬、王建平3人改判死缓,朱又平核准死缓;
2011年7月 杭州警方发现“3·20”劫杀出租车司机案新线索;
2012年12月2 3日 项生源被警方刑事拘留;
2012年12月3 1日 杭州中院向浙江高院报告;
2013年1月4日 浙江省高院立案复查;
2013年1月5日项生源被执行逮捕;
2013年1月11日 田伟冬刑满释放;
2013年2月-4月 朱又平、陈建阳、田孝平、王建平先后假释;
2013年5月2 1日 浙江高院决定再审“萧山案”;
2013年5月3 0日 嘉兴中院一审宣判,项生源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2013年6月2 5日 浙江高院开庭再审“萧山案”。(张国栋)
新闻回顾
劫杀女的士司机 真凶终审判死缓
6月27日,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了项生源故意杀人(上诉)一案,当庭驳回项生源上诉,核准嘉兴市中院的死缓判决。
浙江萧山五青年蒙冤蹲监18年:“刑讯逼供就像恐怖片”
刑讯逼供屈打成招是陈建阳、田伟冬、田孝平、王建平、朱又平这5名青年法庭陈述的主题,田伟冬曾因受不了而咬断舌尖,王建平更是描述“就像一部恐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