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与古树
在秦巴山东麓的山涧里,在我奶奶两间土墙草屋的东侧土路边,有一棵巨大的女贞子树。乡下人不叫它女贞子,叫它白蜡树。白蜡树的树径很粗,两三个大男人都环抱不住。白蜡树的树干龟裂着、扭曲着、挺拔着,树身上长了许多馒头大小的树包,像爬着许多静默的龟。奶奶说,那树活了六七百年了,有神灵的。
每到夏天,白蜡树的阴影比几间房子都大,大人、孩子都喜欢在树下歇凉。我和妹妹、还有舅奶奶的孙子“福哥”,总爱在树下玩“抬轿子”、“吹叫叫”的游戏。我们把白蜡树的叶子摘下来,卷成一个细筒,放在嘴里一吹,便发出很好听的声音,这是我们童年最好听的音乐;我们还做着各种各样的泥人,用柿树叶为泥人做衣服,然后,把穿着柿叶衣服的小泥人放进白蜡树靠地面的一个很深的洞里,小泥人有家了,扮小泥人爸爸妈妈的福哥和我,这时,便会豁着牙笑个不停。
我们非常想知道树洞里的秘密,但我们不知那个树洞有多深,我们有些恐惧。我们一天天往树洞里放泥娃娃,也不知我们放了多少“娃娃”在里面。我们只是看见每天有长长一队的红蚂蚁从树洞里爬出来,很大的红蚂蚁,通体鲜红、透亮的红蚂蚁。奶奶严禁我们伤害那些红蚂蚁,奶奶说,白蜡树身上的任何东西都是神灵,都在保佑我们。
有一天,躺在竹床上的我发现蚊帐顶上卧有一条蛇,一圈一圈,卧成一个漂亮的盘。我吓呆了!母亲搂住我压低声音说:别出声,那大蛇住在屋外的白蜡树上,它是来我们家串门,一会就会回去的……
后来,我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城里教书的父亲,接母亲和我们弟妹进城了,此后,我再没有回到乡下。
再后来,就听说那棵白蜡树被砍伐了,它的树干被锯成一节节,拉到土高炉去“大炼钢铁”了。当它的树身被投进火焰时,发出一声声暴烈的巨响,使烧它的人毛骨悚然……
与白蜡树一起被砍伐的还有一棵金冈华栎树。华栎树长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华栎树的年龄比白蜡树还要长,树径比白蜡树还要粗,树上有六七个笸箩大的鸟窝。因树的博大雄奇,人们就以它命名一条山岭,叫“华栎树岭”。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华栎树岭”便成为一个地名,人们在说到一个人家时,总是说:“华栎树岭杨家”或“华栎树岭陈家”等等。
华栎树被砍伐也是因为“大炼钢铁”。人们说,华栎树被砍的时候,几百、几千只鸟在天空盘旋,哀鸣长达几个小时,后来,他们便不知去向……
这几年,我频频从京城回故乡。每每到乡下看到奶奶当年的土墙草屋,我就倏忽忆念起那棵古老的白蜡树,那婆娑笼盖的树荫、那通体透亮的红蚂蚁、那盘旋的大蛇、那树洞里的泥娃娃、那树底下我和福哥天天吹响的“叫叫”……所有的物什都穿越时空,刹那间来到我的眼前。
人们告诉我,白蜡树所在的村子原本住着好几百人,而眼下这里已没有几家人了。奶奶那一代、父母那一代都已离世,甚至我们这一代也有许多人走了,连儿时一起“吹叫叫”的福哥也走了好几年了。年轻一些的搬家的搬家,移民的移民,打工的打工,出嫁的出嫁,只剩下五六个老人在这里度最后的时光。
如今,白蜡树的村子寂寥了,华栎树岭落寞了。
我总在想,人与树,在千年的岁月里,筚路蓝缕,相依相伴。古树、老井、石碾,原本都是家园的象征,是岁月的符号,是人类精神的所在。那么,是千年古树的消匿让村落一天天在消失吗?
数千平方公里的神农架延绵到了我的故乡,科学证明,鄂西北的神农架是170万年前地球出现第四纪冰川时期时,未被冰层埋藏的土地,因此成为一座巨大的生物避难所。如今,在世界许多地方早已灭绝的植物独在此幸存下来,大难未灭。它们被誉为“活化石”。据不完全统计,神衣架林区属于古老、珍稀、濒危的树种有100多种,主要有银杏、巴山冷杉、秦岭冷杉、铁坚杉、鹅秋掌、珙桐(鸽子树)、香果树等。国内外专家一致惊呼:在一个地区保存着如此众多的珍稀树种,不仅在中国,就是在全世界也实属罕见。
然而,数次走进神农架,使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是在林区驻地松柏镇外5华里处的那棵梭罗树。那棵树已有500多年的历史,树身因古老而发生空洞,成为蛇巢。人们每年春天都看到几十、上百条蛇从树洞中蛰醒爬出。附近的百姓原先不知树种的珍稀、生命的不可侵害,曾在蛇群冬眠之日,用火焚烧这棵大树。不想,一连烧了几个冬日,以至把下半截的树身都烧焦了烧糊了,可它仍昂首向天,枝繁叶茂。
事实上,在现今已被联合国列为地球自然保护圈的神农架,我们能看到的千年古树也寥寥无几,一个原本属世界级的原始森林也曾在上世纪疯狂的“大炼钢铁”中几乎被砍伐殆尽,在长达20年、每年向国家上交10万方木材的“砍砍伐檀兮”中,神农架里古老的大树也几近消失。
上世纪90年代伊始,我曾与故乡几位文学朋友第一次走进神农架,在神农架半壁岩处,我们看到一株遮天蔽日的铁坚杉,神农架的杨先生说,此树用年轮推测,整整生长了1184年!树高36米、树径2.7米的铁坚杉是第四纪冰期幸存的树种。杨先生说,相传110年前,这棵古杉的下面不远处,也长着一棵同样高大的古杉,山里一家姓潘的有钱人家想用此杉做寿器,就命三名樵夫砍伐了这棵古杉,就在树倒下的一刹那间,三个樵夫全被砸死。此后,潘姓人家也日渐衰落。
杨先生指给我们看树的高处。他说,在那盘虬崎岖的树枝上,每到夏天,就盘踞着许多条红蛇。头年夏天,他就亲眼看到一条长约15米、粗约20公分的巨大红蟒从树上爬下,缓缓爬向草丛。有人本想去打,忽又不忍,便手下留情,让那火红的精灵逍遥而去。
“其实,神农架里的任何生命都不该去伤害的!这也是它们的家园。”至今,我都不能忘记我当时神秘兮兮惆怅兮兮的样子。
也许,对故乡千年古树的深重怀念,也许是对那些走过了大唐、走过了宋、元、明、清千年朝代的生命心怀太多的神秘和敬重,当我的朋友川儿呼唤我去中原淅川看一片稀世珍宝——古树园时,我便充满了感动。(梅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