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井
尹天年发现,城市里的年味儿是从走访拜年开始的,且与乡下的年俗有着本质的不同。
在乡下,祭灶过后,人们都忙着跑东跑西地置办年货,杀猪宰羊,煎炸烹煮,扫房清院,各家忙各家的。待守完岁,吃罢大年初一的饺子,按照辈分,才开始走东家去西家串亲拜年。
在城里,人们过年不急于置办年货,而是忙着跑东跑西地送礼拜年。拜年的顺序也不是按辈分,而是依官位的大小。那几天,尹天年外出散步,看见昏黄的路灯下,全是些影影绰绰的送礼人。
尹天年在汴堤湾小学教了一辈子的书,当了大半辈子的教导主任,如今退休快八年了。前些日子,他大病了一场,痊愈后被儿子直接接到了他在城里的家。
尹天年很早死了老伴,自己边教书边拉扯一双儿女,日子过得忙碌而窘迫。好在儿女争气,混得一个比一个强。姐弟俩一前一后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姐 姐分到了市妇联,弟弟进了国有银行,慢慢地,也都混了个一官半职,且年富力强,有着不可限量的前途。因为儿女的争气,尹天年一直活得很有尊严,且很幸福。
进了城,尹天年的幸福感却突然打了折扣,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这些,还是因为他的儿女。
小寒大寒,一年过完。搭乘飘舞的雪花,年一天一天近了。与往年不同,儿子家突然热闹了许多,都是来拜年的。话说得都很中听。当然,他们带来的不光是好听的话,还有礼物,还有“信封”。这些让尹天年有了烦恼和担心。
听着那些假情假意的客套话,看着堆积的花花绿绿的礼品,尹天年心里像塞了块砖头。借故,老汉去了女儿家。哪知,一向冷清的女儿家,今年更热闹,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场景,在这里轮番上演。
周末,老汉把姐弟喊到一块,告诉他们,他要回老家汴堤湾过年,跟村里的老街坊们说说话。姐弟俩都说,您要回去也可以,我们去送,也顺便给乡亲们拜个年。
路上,儿子告诉父亲,知道爹爱吃鱼,后备箱里装了好几条野生的黄河大鲤鱼,是一个养鱼的朋友送的。老汉听了,接过儿子的话茬儿,说,记得你们上 学的时候,我讲过一个关于“送鱼”的故事,不知还记得不?春秋时期,鲁国有个宰相叫公仪休,非常喜欢吃鲤鱼,有人投其所好,就送鲤鱼给他,但公仪休硬是不 收。弟子问其原因,公仪休说,如果我收了人家的鱼,事发后会被免去宰相之职,断了俸禄,那我还能再吃到鱼吗?我现在做宰相,享官位,有俸禄,买得起鱼,自 己可以买鱼来吃。
听了父亲重述的故事,儿子女儿互相瞅瞅,没再做声。
碾过嘎嘎作响的残雪,黑色轿车一路颠簸着开进了村子。塌墙烂院的老屋,让姐弟俩陡升了一丝温暖,他们的记忆一下子被拽回到了儿时,涌动的情绪濡湿了眼底。
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院前的那口老井。寒天中,井口上飘着袅袅的水汽,给了姐弟俩久违的感动。循着儿女的目光,尹天年也把眼神儿定格在了老井上,喃喃自语:这口老井养了半道街的人,一辈又一辈,虽不满溢,也从未枯竭。
老人的话,让姐弟俩想起了父亲讲过的另一个故事。明朝皇帝朱元璋曾警示几位大臣:若老实为人,清廉为官,守着自己的俸禄过日子,就像守着一口井,井水虽然清淡,但可天天汲取;反之,就有断俸禄、枯“井水”之忧。
姐弟俩从井口收回潮潮的目光,一起投向慈爱的父亲,一个说,爹,儿子懂了。一个说,爹,您老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了。(曹洪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