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麦场
我们村叫韩家场,是晋南乡间一个极为普通的村子。若有什么特异之处,就是紧傍着临晋镇,就在东关外面,走上十步便是。
东边村口,有块麦场,光光的,有三四亩大,呈曲尺形。那凹进去的地方,是个送子娘娘庙。旁边有口水井,打麦时节,人们休息下来,去庙上坐坐。有来绞水的,咕嘟咕嘟喝几口,解渴解热又解乏。这种大热天打上来的水,叫新井凉水。据说喝了是不会生病的。
这是三十年前的情形,现在麦场上建了许多房子,只剩下南边不大的一片,往后的命运当在预料之中。水井已废弃,井架跟辘轳,早不知哪里去了。唯有小庙还是老样子,只是日见其老罢了。
多少年过去了,那光光的麦场,总让人难以忘怀。
晋南农村,麦场是乡村的标志。
黄河由山西内蒙古交界处的偏关县,一进入山西,掉头南下,越壶口,跃龙门,一泻千里,直抵风陵渡,又倏然东去,形成一个巨大的臂弯。像是要追捕这贸然撞入自家领地的怪物,黄土高原耸动着巨大的身躯,紧随其后,呼啸而来。终是太笨拙,行至河津一带,看到黄河已滔滔东去,便颓然止步。于是在这黄河的臂弯处,形成了一片偌大的平地,人称晋南平原。
这块平原,最大的出产,是小麦。种小麦就得有打麦场。
夏收过后你看吧,哪个村的麦场上,都矗立着好几个麦秸垛子,高高大大,金黄金黄,老远都能看见。时间久了,日晒雨淋,顶部变得黑灰,主体却依旧那么黄亮。这种麦秸垛子,当地人叫麦积或积子。只要看积子的大小,便可想见今年收成的丰歉。
我们村的麦场,在方圆村里不能算最大的,但每年夏收,麦场上,总要矗起两个大大的积子。这是全村人的骄傲。
麦场的功效,不全在打麦。原本平整瓷实的场面,经过夏收近一个月的反复碾压清扫,更平整瓷实了。此后用处之大,甚至超过它那打麦子的正业。
晒粮食,晒棉花,都不在话下。更妙的是,它成了全村人一夏天的避暑胜地。
晋南夏天那个热劲,实在骇人。人说重庆、武汉、南京是全国著名的大火炉,但要比起晋南,怕还稍逊一筹。这些城市位置虽偏南点,地处长江边,即便热,也是湿热。而晋南平原,北有吕梁山,南有中条山,夹在两山之间,地势低洼,又无江河滋润,是一种干热,燥热。常是日落之后,热气仍不消散,直到后半夜,才有些许凉意。所以热名不大,怕是因为这里居住的几乎全是农民,不那么爱叫唤罢了。
晋南农家院落,多为四合院,不通风,院内闷热,房内更甚。因此,每当午后,常有上年纪的人,去场边的树荫或墙根乘凉。这儿地势开阔,通风,甚是清爽。入夜,女人们多是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边乘凉边聊天。年轻小伙子,干脆去场上睡去,铺块席子或毛裢就是一夜。有那讲究的,为防后半夜着凉,连被子也带了去。
睡在场里实在舒畅,我就睡过不止一次。
夜风徐徐吹来,浑身的燥热顿时消散。脸朝上,墨蓝色的夜空,辽阔浩渺,点点星光,闪烁不定。间或一颗流星坠落,细长的亮光,倏忽而逝。场边的草丛中,啾啾的虫鸣,彼伏此起,有时还能听到一两声猫头鹰的怪叫,给人一种战地露营的豪迈感。
年轻人聚在一起,难免干点坏事。
记得某年暑假,有天晚上,我和一位叫平定的伙伴睡在场里,还有谁们忘了,半夜里,仍睡不着,平定悄悄问我:“想吃西瓜吗?”
怪事!我也正想到这儿。
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伙子,说干就干,当即穿上衣服,直奔村外的瓜地。看瓜老汉仍未睡,两个人悄悄爬进地里,一人摘了一个西瓜抱回来。叫醒其他人,摔破西瓜,大啃一气,肚儿圆,心里安,将西瓜皮隔墙扔到场外,销赃灭迹,又酣然入睡。
我结婚后,有一年暑假从外地回来,在家住了两晚,第三天晚上,便抱了条被子去场上睡。几个人谈兴正浓,忽然母亲来了,声色俱厉地训斥,要我回家去睡。这有什么呢?我心里很不以为然。母命难违,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去。到家后方知,母亲以为我跟媳妇闹了别扭才去场里睡的。她哪里知道,我不过是想重新体味一下当年夜宿麦场的那份快活,后半夜天凉了会回去的。
更早些年月,这光光的麦场,最大的用项,是孩子们的游乐场。
放学了,书包往家里一扔,若怕母亲阻拦,那就连家门也不进,背着书包直奔麦场。早有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捷足先登。玩什么呢?放开胆子想吧,文的可以是“蛤蟆跳四角”、“老鹰捉小鸡”,武的就没样子了,摔跤打架,攻城略地,想怎么疯就怎么疯,想怎么野就怎么野。
在这上头,麦场的几种好处,是别处没有的。一是地方偏僻,很少有大人来干涉;二是地方宽敞,野得开;三是有可玩的,那高高的麦积,可以将它设想为高山,场边的树木,可以将它设想为森林。总之,在孩子的心目中,这是一个迥异于家庭,也迥异于学校的世外桃源。
高大的麦积上不去,那不大不小的麦积,便成了我们祸害的对象。爬上去,跳下来,反正跌不着,地上早蹭下厚厚的一层。爬上跳下,跳下爬上,折腾上一后晌,足可将一个原先方方正正的麦积蹂成一堆乱草。那就更妙了,你将我埋起来,我将你捺进去,跳几跳,再翻两个“毛跟头”。一堆变成一摊,原先的麦积眨眼间便荡然无存。偶尔被生产队长看见,准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不止。这下,我们可就更乐了,嘻嘻哈哈又惊恐万状地跑开。真刺激,这不正是一场最真实也最开心的“老鹰捉小鸡”吗?
然而,这才多少年,那光光的麦场,连同场上的麦积,全不见了。
先是在西边划了四个院基,建起四座房舍。后来东边也建起房舍。原先偌大的麦场,只剩下南边一条宽宽的村道。
真没有想到,在一个小麦产区,麦场竟成了历史的景物。原因很简单,村里的农田,大半成了果园,就是种麦子,也用不着麦场了。收割时用大型收割机,麦子在地里就脱了粒,麻袋装起,该送哪儿直接就送了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闲暇时光,偶尔还会想起村口那瓷光瓷光的麦场。(韩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