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评钱钟书
余英时跟钱钟书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1978年10月,美国科学院派了一个“汉学研究考察团”到中国大陆,余英时作为成员,在大陆 约见了俞平伯和钱钟书,他们谈哲学,谈文学,也谈《红楼梦》;另一次是1979年春天,中国科学院派出一个代表团到美国访问,钱钟书是团员之一。这一次, 余英时做了一次家庭宴请,交谈密集,交往渐深。
此后,似乎还有几次书信来往,钱钟书曾分两次将其《管锥集》邮寄给余英时。所以,余英时眼中的钱钟书,既有亲见亲闻,又有读书所得。钱钟书去世后,余英时曾撰文悼念,并多次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钱钟书作出极高评价。
中国古典文化里面最后一个风雅之士。余英时曾多次说:“钱先生是中国古典文化里面最后一个风雅之士。”他以 钱钟书的《谈艺录》和《管锥集》为例,认为钱钟书除了才高和勤学外,很早就受到前清遗老陈衍等人的影响,在学问上,继承的是乾嘉学派。叶恭绰曾批评钱钟书 的《管锥集》是“散钱无串”,可余英时却认为:“与其用不牢固的绳子把散钱串起来,不如让钱散置地上,一钱有一钱的用处,比想串钱却都遗失了好得多。”他 并且借用陈垣评价清人笔记的话“清人笔记像奶粉一样,现代人拿水一冲冲出一大碗,就是一篇论文”来肯定钱钟书《管锥集》的价值。
一个纯净的读书人。钱钟书深居简出,终日与书为伴,深究于学问;不欺下,不媚上。所以,余英时评价说:“他 是一个纯净的读书人,不但半点没有在政治上向上爬的雅兴,而且避之唯恐不及。”钱钟书1979年访问美国时,余英时跟他谈起做《毛泽东选集》编委顾问的 事,钱钟书只是淡淡地回答说:他是顾问之一,其实是挂名的,难得偶尔提供一点意见,如此而已。余英时从钱钟书这种“淡然”的态度中看到的是不慕虚名、不急 于功利的高尚人格。谈到《宋诗选注》一书时,余英时说,书中引用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什么还会受到批判?钱钟书回答了两点:第一,他 引用《讲话》中的一段,其实是常识;第二,其中关于各家的小传和介绍,他是很用心写出来的。后来,余英时在回忆中说:“我当时隐约地意识到他关于引用《讲 话》的解释也许是向我暗示他的人生态度。1957年是反右的一年,他不能不引用几句‘语录’作挡箭牌。而他征引的方式也实在是轻描淡写到了最大程度。”余 英时读1955年钱钟书写的《重九日雨》诗,特别是第二首的最后两句“筋力新来楼懒上,漫言高处不胜寒”后认为,这样的咏怀诗,更能看出钱钟书心地的纯净 了。
“自负有之,但有分寸”。余英时认为,钱钟书才气高、学问大,因而,似乎比别人都大胆得多,很难藏得住想说 的话,并且心直口快,有时谈到与学问无关的事情,他被正义感所驱使,也会忍不住说实话。举例说:“我记得在我家聚会的一次,他当众对吴晗、冯友兰等人都有 坦率的评论,而且是外面的人不清楚的。”源于此,就有许多人认为钱钟书“自负”、目中无人。对于世俗之论,余英时说:“钱先生自负有之,但很有分寸。经 ‘钱学专家’火上浇油,便完全走样了。这对钱很不公平。”
另外,在余英时眼中,钱钟书在做学问上具有“精进不懈”的精神,“以读书为宗教,一生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钱钟书还很懂得“自爱”,有“隐士”的一面,极具幽默感。(路来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