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监狱探视的日子。

同宿舍的狱友天不亮就起来，对着镜子一遍遍洗脸、整理衣服。他看在眼里，心里五味杂陈。他和其他有亲人探视的狱友一样昨晚一夜未眠，到现在眼睛还肿胀得要撑破。

没有谁还会记得我，更不会有谁来看我，哎，我这辈子算是玩完了！他重重地叹息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白云下几只不知道名字的鸟儿忽上忽下地飞着，追逐着，欢叫着……那一刻，他眼里闪过一丝绝望的神情……

他也曾有过很风光的日子。他曾是那个县很搭腰的一个局的一把。不知有多少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在咱这一亩三分地上你也顶半个县太爷了……

应该说，他的工作还是很出色的，当选副县长已是全县半公开的秘密。他也是一个很有爱 心的人。有一次到一个农村学生家里走访，那个男孩的父母早亡，和残疾的爷爷相依为命。家庭的贫困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小男孩对求学的强烈渴望更是深深 感动着他。是他在全县率先倡议开展党员干部“一帮一”结对助学活动，并带头和那个男孩结成了穷亲，每月从工资中拿出100元钱寄给男孩做生活费……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公众心目中勤政爱民的干部居然犯下贪污受贿、包养二奶等罪行，并因此锒铛入狱。

妻子在他入狱不久就跟他离了婚。女儿死也不认他这个爸爸。亲朋好友更是一个个躲得远远的。他一下子陷入四面楚歌，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入狱一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个探视日，望着兴奋不已的狱友，他暗自落泪。他害怕探视日的到来。在他的眼里那简直就是苦日。

但他又那么热切地渴望有人来看他，哪怕只看他一眼也行。但又害怕有人来看他，觉得无言以对。他就这么矛盾着。

小男孩的到来大出他的意料。人生的波折使他几乎忘记了这个小男孩的存在，更忘记了自己曾热心捐助过他。

他和小男孩面对面坐着，可他不敢正视小男孩的那双纯真明亮的眼睛，更不知道该跟小男孩说什么。

他心里又激动又忐忑。沉默良久。是小男孩的一个举动打破了这种沉默。

小男孩伸出那双和年龄不相称的粗糙不堪的手，从鼓鼓囔囔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大纸包郑重地递给他。他很疑惑，轻轻打开，一堆5元、2元、5角、1角……的人民币赫然呈现在眼前。

他不解地看着小男孩。

叔叔，谢谢您以前对我的帮助，您给我的600元钱现在还给您，您数数……叔叔，这钱是我放了学和假期捡破烂挣的……

他的脸倏地红了。他不明白小男孩这么做的目的。难道他也和别人那样嫌弃我？可自己给他的钱每一分都是从工资里出的。

相信叔叔，这些钱都是干净的……他说着，将那包钱认认真真包好轻轻推了过去。

不，叔叔！我知道您捐助我的那些钱是干净的。这些钱我是让您去还债的，这样您就可以早点出来……小男孩一脸认真地说。

自从入狱后，他就认定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再关心他了。此刻，他心头一热，两行热泪倏地滚落下来，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泥花。

有他的这句话自己死了也值了。他欣慰地笑了。这是入狱以来第一次笑。那一刻，他突然拿定主意，出狱后将那笔谁也不知道藏在哪儿的钱留给小男孩。

送走小男孩，他像变了个人似的，认真接受改造。他连续三次减刑，两年后被提前释放。

他没有回家，先到一个理发店理了发，换上一身新衣服，坐车去了小男孩的家。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太阳炙烤着大地，路旁的树木都低垂着脑袋。人们都躲在屋里吹风扇，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谁注意到他的到来。

小男孩不在家。

他没有告诉小男孩的爷爷自己是谁。

倒是老人先说了，小男孩出去捡破烂了。院子里堆满了废纸破铜烂铁一类的东西，狭小的院落显得比以前瘦了许多。

这得捡多少日子。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心痛的感觉。

这孩子性子倔，这么热的天，我不让他出去他非要去，说什么多卖一分钱，那个帮助过俺 们的那个叔叔就可以早一天出来……他还说要不是为了帮助俺，那个叔叔也就进不了监狱……老人说到这里停下来，拿衣角擦了擦浑浊的眼睛，接着说，哎，多好的 一个人怎么也犯那样的错误……这人来世上走一遭不容易，得清清白白地活，干干净净地走……

走出小男孩的家，太阳还那么白花花的，但似乎不那么热了。他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个破旧的家。坐上一辆去县城的客车。下了车他没有回家，整了整衣领，挺起胸，径直向检察院走去……（江苏省纪委 厉剑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