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站立成墙后，就有了温度，有了力量，便不再仅仅是泥土了。

老家的村子，曾是土的天下。那时家家户户都是土的房子——土房子冬暖夏凉，庄稼人喜欢。不仅房屋是土的，院墙也是土的，就连锅灶、火炕也是用土坯砌的。庄稼人白天在田地里与泥土打交道，回到家里依然能与泥土亲近。如果冷不丁到城里住几天，脚底下不踩土，睁眼不看土，闻不到泥土的味道，就会不适应，睡觉也会不踏实。

在土墙上砸个钉子，挂串红彤彤的辣椒，或者几头圆溜溜的蒜，再或者挂一嘟噜黄澄澄的玉米棒子，都行，土墙从不喊疼。挂在它身上的东西，都被它当成自己的饰物。土墙头上盖着瓦，日子长了，会有草静悄悄地从瓦下钻出来。哪里来的种子呢？说不清，或许原本土里就有的，或许是风吹来的，或许是鸟衔来的，总之那些草越长越旺，长长的枝蔓垂下来，远远看去，是墙长了绿色的头发。

土墙不高。记得那时谁家有好吃的，在院子里喊一声，墙那面的邻居就会“哎”一声，到墙跟前等着，菜从墙头上就递了过来。墙跟前的石榴树、桃树什么的，长着长着就把枝条伸到隔壁家了。结的果子呢，墙这面有，墙那面也有，两家都能吃得上。谁家忘了带钥匙了，进不了院门，就往邻家去，翻过墙头就过去。鸡们喜欢在墙头上踱步，去邻家串门，顺便把蛋产在那里。

从匍匐的泥土变成站立的墙，是繁杂的过程。小时候，我喜欢看人家盖房，看泥土怎样一步步站起来。那时不兴包工雇人干，都是自家盖，全村的壮劳力来帮忙。选择的泥土是黏性大的土，用的工具是墙筛——两道夹板固定起来的模子，填上土后，再用夯杵捣，夯实。人们喊着号子，一起用劲。就这样，泥土在人们的汗水里，一步步站立起来，成为墙。

泥土是松软的，但站立起来后，就有了力量。村西有残存的半截土墙，特别厚实，墙面斑驳，坑坑洼洼。奶奶活着时，曾说那是以前的寨墙，原本村庄四周都有，用来阻挡土匪的，后来只剩下半截。抗日战争时，那上面落过子弹。仔细辨识，果然有弹坑的模样。每次经过那里，我都感觉那堵墙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安静地坐在历史的烟尘中。

如今，老家村里的土房很少了，只剩几家，都是老年人住着。小楼多了起来，个个楼高院深。那半截寨墙还在，依然静默不言，闲看人间风雨。在我眼里，那不是一堵墙，而是村庄一张永恒的怀旧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