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时期是由一个个贫穷的日子组合成的。贫穷表现在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我家是个大家庭，上有爷爷奶奶，中有父亲母亲，下有我和三个弟弟一个妹妹。这样一个大家庭，穿衣问题首当其冲，但由于母亲的勤劳，我们家上上下下的衣服还是体面的。住的是祖辈传下来的房子，被生活经验丰富的爷爷修补得极牢靠。但是延续生命的食，始终是我家面临的巨大问题。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爷爷将母亲织出来的门帘、床单等纺织品打成包，挑到遥远的南山换粮食。从爷爷出发的那一刻起，我就盼望着他回来，不单是亲情，更重要的是辘辘的饥肠。第五天，我家终于断炊了。那天，村里的打麦场上来了一帮熔铁铸犁铧的人，村里很多孩子去看，我也去了。火红的铁水灌进模具，火花四溅，村里的孩子们都欢呼起来，我却没有，因为饿。

就在那一天晚上，爷爷回来了。爷爷背回来一个鼓囊囊的细长布袋，里面装满了玉米。母亲立即舀了一碗，匆匆碾了，做了一锅玉米糁。玉米糁很稀，但我没有一口气喝下去，而是细细地嚼。虽然还没咽下去，但它的香味已经把我的肠胃调动得充满渴望，我甚至能感觉到肠胃的蠕动。一碗还没喝完，身上的汗就出来了，我觉得每一丝汗里都散发着美好的玉米香。

我上高小是在五里外的大村庄，每天早出晚归。那一晚回到家，见母亲脸上有灿烂的笑，还没来得及问，母亲就打开一层层裹着东西的手帕，现出了一个长条形的，带着些许弧线的东西。母亲说：“这是香蕉，是舅舅送给你们几个吃的。”香蕉，这两个字是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但我自然地认为香蕉是好东西，更是稀罕食物。因为舅舅在咸阳当司机，是拿工资的，是偶尔可以拿钱买稀罕食物的。于是，我在弟弟妹妹巴巴的眼神中，将香蕉小心地剥开了，美妙的香味立即弥散开来。随着剥动，香味越来越浓，弟弟妹妹不停地咽口水。我的嘴里也汪满了口水，但我将头往下一低咽了，这一低头，他们就看不见我的吞咽，我不愿意让弟弟妹妹看到我也那么馋。

香蕉完全剥开了，我真想一口吞下去，但作为长子，我先问妈妈：“你吃了没有？”妈妈说：“我吃了，在咸阳就吃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舅舅就送给母亲一根香蕉，母亲没舍得吃。所以母亲回答完我的话就转过身做别的事，她也不愿意让孩子们看到她的馋。就在这时候，我在弟弟妹妹切切的关注下，将香蕉咬了小小一口。我是长兄，不能多吃，但这小小一口给了我强烈的味觉冲击。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小口我是含化的。那美好的味道让我感叹：“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那遥远的一碗玉米糁，那遥远的一口香蕉尖，成为我生命中难忘的记忆，这记忆可以用两个字总结：真好！

近十年，每到冬天，农活几乎没有了，父母就从陕西农村老家来到郑州，在我的有暖气的房子里过冬。虽然我已年过五十，但是见了父母，还有孩童般的喜悦。

今年父母来郑州后，我给他们搬去许多水果，其中有大把的香蕉，我对母亲感叹说：“如今这香蕉，咋吃都吃不到当年的味。”

母亲想都没想：“如今日子这么好，天天都有好东西香着，当然就不觉得它香了。你若还吃一口香蕉就香得不行，日子就瞎了。”

“噢……”我琢磨着母亲的话，从她脸上读出无限的满足和幸福。

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却说出了哲学家的语言。看来，许多哲理，是存在于日子里的味道，需要用心品尝。（郑彦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