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郭先生
那一年的秋天,我上小学四年级,我们那所偏安一隅的乡村小学正由初级小学升级为完全小学,一下子增添了好几位教师,其中一位就是毕业于国立茶峒师范的陈东如先生。
陈东如先生大约40来岁的年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瘦瘦高高的个子,斯斯文文的姿态,细语轻言的谈吐,我们这群孩子背地里称他东郭先生。
东郭先生应该算是乡村小学里最有学问的先生了。别的不说,单就他的第一堂语文课要我们准备文房四宝,第二天早自习练毛笔字这件事,就像晴天里一个炸雷,震动了全校,波及小山村的角角落落。我们这些连笔墨纸砚四个字都认不全乎的乡村孩童感到十分新鲜,就更不用说我们那些斗大的字认不到一箩筐的家长们了。大人们聚在一起,惊喜欣慰。有的人说,夜里头梦见了天门洞开,文曲星潇潇洒洒下了凡尘;有的人说,风水轮流转,孔夫子终于显圣,眷顾穷乡僻壤了。我的母亲一面急急忙忙为我准备文房四宝,一面恭恭敬敬地在堂屋里摆有“天地国亲师”牌位的神龛前上了三炷高香。那袅袅娜娜的香烟不绝如缕,如一朵朵五彩祥云飘向空中,画出一幅优美的图画。从此以后,我们这群被大自然惯坏了的野孩子,收起了上山打鸟的弹弓,放弃了下河摸鱼的念想儿。大家早早地赶到学校,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沙沙地磨出清香扑鼻的墨汁,在或大或小、或方格或圆圈的练习本上,认认真真地写那颜筋柳骨的大字。临了,同学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杰作交到东郭先生那里,以博取先生的红笔圈点和美言。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物质条件不如今天这么丰富。有一天课外活动,我穿着条哥哥穿过又打了补丁的裤子,在操场上看女同学们跳绳。一个平时嫉妒我作文写得好的大个子男同学趁我不注意,一把将我推到正在跳绳的女同学群里,让我出尽洋相。放学时,东郭先生严肃地批评了同学的恶作剧,并特意讲了他自己穿着姐姐的花棉袄在茶峒师范求学、年年拿奖学金的故事。
东郭先生讲完自己又讲别人。那是明朝穷孩子解缙的故事。有一年大年三十,解缙的父亲对他说,往年都是你哥哥写春联,现在你长大了,字也写得好,今年的春联就由你来写。解缙说好啊,就问哥哥,春联写些什么东西呢?哥哥告诉他,不外乎写些祝愿、抱负之类的吉利话。解缙想了想,走出大门,左右观察一下,前后打量一番,看到对门曹员外家有一丛竹子,虽是隆冬,却依然精神,依然翠绿。松竹梅岁寒三友。竹子这东西吉利,又是文化人尊崇赞美的东西。解缙由竹子联想到家里的藏书,于是写下了“门对千根竹,家藏万卷书”的对联,贴在大门两侧。这副对联内容贴切,书法又好,一贴出去就引来众人欣赏。大家对解缙啧啧称奇,说他甚是了得。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曹员外耳朵里。他原本对解家心存芥蒂,这时见解缙用他家的竹子入联,且对联情景相融,对仗工整,书写飘逸,柔中带骨,心里虽暗暗佩服,却又如鲠在喉,格外不舒畅。他思忖着:这对联好,全靠我园里的那丛竹子,假设没有这些竹子,看你解缙这对联好到哪里去。于是吩咐家丁把那片竹子砍掉。见此情形,解缙在联尾各加了一个字,“门对千根竹短,家藏万卷书长”。曹员外更不乐意了,一不做二不休,叫家丁把竹蔸也挖得一干二净,看你解缙还怎么个“短”怎么个“长”法。解缙不禁哑然失笑,挥毫又写上两个字,“门对千根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把个曹员外气得拍胸跺脚。
东郭先生的故事讲得同学们前仰后合,眉飞色舞;恶作剧的大个子同学满脸绯红,低头不语;我则笑逐颜开,顾虑全无。
时间过得真快,期中考试之后马上便是初冬了。一天放学,吃过晚饭,我爬上转角楼,看看自己假日从山上捡回的板栗,在棕口袋里风干了没有。这时,我听到院子里犬吠声中夹杂着人的说话声。东郭先生带着郁先生和谢先生来家访了!我立即提起棕口袋下楼,只见父亲和母亲满心欢喜地把三位先生请进堂屋,我则赶快把金灿灿的板栗塞到满面笑容的先生们手里。
夜幕降临,父母亲在火塘里生起了火。一家人簇拥着三位先生坐在火边,一面嚼着香甜的板栗,一面亲切地拉起家常来。五短身材的谢先生教我们体育课,他会一些拳脚功夫,体操和轻功十分了得,曾在杂技团任过职。他带领我们在荒地上开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篮球场,置办了乒乓球台和单杠,从前沉寂的校园变得生机勃勃。他还经常在新开辟的球场上表演“鸡走路”的功夫。只见他脚倒立,手撑地,满场行走,如履平地。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转,高呼继续。绕场一周下来,他神情自若,脸不改色,就像英姿飒爽的飞行员从战场上凯旋。郁先生嗓音好,他除了算术之外还教我们音乐课。每逢音乐课,郁先生把全校的学生集中在一起,一堂音乐课就跟气势磅礴的大合唱似的,差不多整个山村都能现场直播。《翻身道情》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呀,还有《卖报歌》呀,都是大合唱的保留曲目。特别有一曲《大路歌》,那低沉的旋律,唱得我们热血沸腾,荡气回肠,开头结尾“哼呀咳嗬咳”的劳动号子,尤其叫人难忘。
柴火噼噼啪啪燃烧在火塘里,火光映红一张张生动的脸庞。为表达深深的敬意,父亲在火塘上架起铁锅子,母亲端来茶油和将糯米蒸熟晒干制成的炒米,要用茶油炸炒米这道溪州小吃招待先生们。三位先生也不见外,大家就着开水和红糖,各吃了满满一大碗。夜深人静,先生们才打着手电筒返回学校驻地。
临别时,东郭先生悄悄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好的东西送给我。我目送先生们消失在夜幕之中,才回到房中打开报纸仔细看,原来是一本《鲁迅的生平和创作》。
多少年过去了,我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遇到的先生可谓不少,但最难忘的还是我的小学启蒙老师们。我不知道,当年自己填写高考志愿时毫不犹豫选择了师范专业,是不是受了先生们的影响?我不知道,自己在拿了一阵子教鞭之后,重又拾起心爱的笔,写一些平平淡淡的文字,是不是又与东郭先生送我的那本《鲁迅的生平和创作》有关?但我以一个诚实的山里人的名义发誓:一个人求学读书和尊师重教的真谛,绝不是为了追求以营利为目的的权力,或贪图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钱财,而是为了选择一种真正有意义的生活。(王承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