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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随笔:远去的打铁声

发布时间:2013-08-12 19:38:52 浏览: 179

谁把打铁声摁在了文明的喧嚣深处?


此时的雨覆盖了这个山村的各个部位,那个叫铁匠铺的地方,蛛网上粘着许多小虫子。我能想象出当年铺子里的热闹,所有人都是顶着雨声到来的。


铁匠铺,永远都是一个动词,动在雨声的浸淫之下。红钢从烈火中被钳制到铁砧上,锤起锤落,叮当磅礴,小锤点击,大锤紧跟。铁匠对于铁是一场浩劫般的惊扰。


铁匠铺的热闹为什么总是在雨天里?因为雨胶住了农人的懒汉鞋。当然,更热闹的时候是在冬季。真正的冬天开始了,北风呜呜吹过,一路卷起干枯的树叶和草根。农人看在眼里的活计都拾掇完了,那么收拾好残缺的农具,沿着蜿蜒曲折的路走进铁匠铺。一个长长的冬季,锄头、镢头、铁钎、镰刀,对于听觉敏锐的农人,大锤小锤的声音都是天籁,都是来年的春暖河开。


轧钢淬火,好铁匠的声名是一把镢头能刨几亩地。钢水好能出活。


铁匠的另一生活是给马蹄钉蹄铁。冬用的蹄铁要打出三个防滑蹄爪,夏季蹄铁是平薄的。牵马人站在铁匠铺门前,铁匠揽住马腿,削平蹄底的老皮。铁匠和马腿,在我看来应是臻于禅境的,无悲无喜,无怨无怒,对造化万物心存感念,并与万物同在。只见那铁匠把一排铁钉含在口中,肩膀顶紧马后胸,抱紧弯曲朝上的马腿,把蹄铁合紧马蹄,钉子穿入蹄铁的孔眼,那一片唾沫湿,随蹄铁直接钉入马蹄深处。铁匠此时可能抬头看一下远处,廓外斜依的青山,风姿万千的杨柳,目无所视,手有所触,寸寸光阴,都只在双手之间。


铁匠是农耕文明的先驱,也是土地本身的选择。


那是一个打铁的镇子。每年农历九月十三,一年一度的庙会开始,铁匠们聚在集市上,搭起炉灶,燃起炭火,拉起风箱,将烧红的铁块放在砧子上,抡起铁锤,甩开臂膀,叮叮当当,各自施展绝技,吸引四面八方的商人前来交易。空气里弥漫着烧红的铁锈味,这气味又随着热风,侵入一切开放的空间。热浪一阵紧似一阵,像潮汐,奔来涌去。镇子上因为交易铁货,所有的木门、木窗户都钉了密密麻麻的铁钉。嘎吱作响的铁门用劲推开时,门头上挂着的南瓜大一个铁铃铛便响起来,如现代人的门铃。人勤的时候,铁铃铛像一树花,开得肆无忌惮,随风微颤,这家的热闹仿佛要挥霍尽铁匠最后的元气。


铁门上的铺首带出岁月沧桑之感。过去,无论是帝王将相的皇宫、宅邸,还是平民百姓的小家小院,一般都有一对院门,两扇门中央门缝两侧、在一人来高的地方都装有一个类似门把手的物件,可以是门环,也可以是菱形的门坠,而衔着门环或吊着门坠、固定镶扣在大门上的底座称为铺首,又叫门铺。铺首、门环都是大门上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件。


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铺首由龙子演变而来。世上本无龙,龙的神话由人创作。编造龙神话的枝枝蔓蔓,于是有“鲤鱼跳”,有“生九子”。关于铺首,衔环兽首,作为龙的九子之一,其“形似螺蛳,性好闭,故立于门上”。螺为水族,归于龙的家族应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成了龙子,就唤它椒图。包含在形式里的内容,即所谓“性好闭”,以螺之闭,来强调门之闭。铺首将一种精神,在朱漆的、黑漆的门扇上展示了几千年,它透露着属于中华门文化精髓的东西,由铁匠铺锻打出形。


铺首造型之精美,以庙宇皇宫大门所饰用者为华贵。华贵的铺首呈圆形,兽首下面,分上下两层,上层形若衔环,饰以飞龙戏珠图案,叫做“仰月千年铞”,只具装饰功能,而无门环功用。这一层之下,有飞龙饰纹衬托“仰月千年铞”、铺首于朱漆宫门上,同金色门钉相互映衬,显示出皇家建筑的帝王气派。铺首别名金铺、金兽。汉代司马相如《长门赋》:“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呐以面似钏音。”描写叩响门环的情形,玉户金铺的视觉效果,和金属碰撞的听觉效果。我喜欢民间的铁铺首,轻叩门环的响在夜静的时候是压得住黑暗的,可以使走向村子的东西远远停住,也可以让它们悄无声息地融进墙影尘土里不再出现。


与兽面铺首相类,是门钹。门钹状似钹,周边通常取圆形、六边形、八角形,中部隆起如球面,上带钮头圈子。有的门钹上还带着吉祥符号,如意纹或镂出蝙蝠的图形。在民间,这更多的是铁匠铺里的手艺。


我在夜空下看到过最壮丽的铁花。化开的铁水由匠人拍打进夜空,那是堪与秋日丰收无垠的繁华相媲美的一种壮观,一种极为阔大的气象,看的人和被看的人嘴都咧开很大,铁花承载了他们的笑脸,如此夺目。


我把铁匠铺子想得过于富有了,那毕竟是一个远去了的把文明活在骨子里的年代。如今,没有了铁匠铺子里打铁的声音,似乎整个村子里都没有了声响。铁铺首都锈烂了,铁钉子换成了膨胀螺栓,五毛一斤的旧门板买了去烧木炭。我们丧失了许多滚滚红尘中大汗淋漓的辉煌,而那些,恰恰可能是有关生命最高秘密的隐喻和福音。(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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