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爱喝茶。为了他的这项爱好，家里在菜园周围的田埂上种了一圈茶树。久了，形成一道半人高的篱笆墙，四季常青。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村里开始办茶场。父亲成了茶场会计，管着茶场的账和生活后勤。母亲是炊事员，负责做饭和喂猪。这让上小学的我兴奋异常，因为茶场就在学校旁边，这样我就可以跟着父母在茶场蹭饭，改善生活。可父亲不同意，坚持让我自己带饭上学。茶场有人替我说话，说一个小孩子跟着吃几顿饭，没什么大不了。父亲说，不是几顿饭的事情，是不能惯了孩子占公家便宜的毛病。

每天早上，母亲最早起床，边做饭，边给父亲烧茶。母亲用一只瓦罐，在火上烧热了，抓一把茶叶放进去——茶叶是从自家茶树上摘的老叶子，煨在红红的火灰里，时不时还把瓦罐摇一摇。当茶叶在瓦罐里散发出浓浓的香气时，母亲就把刚烧开的热水冲进瓦罐，嗞的一声，水和茶叶就在瓦罐里冒着泡滚动。热气一股股腾出来，茶香弥漫了我们小小的土坯房。闻到浓浓的茶香，我们知道，该起床了。

吃完早饭，母亲拿一个搪瓷缸，给父亲倒上一缸滚烫的黑黑的茶水。父亲端起来，喝一口，烫得嘴里发出嘶嘶声，却很享受。他慢慢喝完，站起来，提上母亲早已灌好的一壶茶，扛起锄头出门上工。

父亲说他喝的茶叫神仙茶。其实在我们老家，大家都叫它罐罐茶。母亲一天要为父亲煨三罐茶，早中晚各一罐。父亲说，一天三罐茶，不比神仙差。

每年春季，茶场都要摘好多茶叶。那些茶叶，每一片都那么嫩、那么绿，叶片上还有毛茸茸的白毫，用这样的茶叶制出来的茶，看着养眼，喝起来清香四溢，在当时可是一种很奢侈的享受。

制茶的时候，村里人都爱往茶场跑，为的就是能喝上一口新茶。母亲这个时候最忙，她每天都要烧很多开水，为村里人泡茶，让乡亲们能够品尝到新茶的清香，这也是在茶场劳动的人们的福利。这段时间，大家可以尽情喝，等制茶的季节一过，茶叶都交上去，再想喝好茶就得自己掏腰包了。

我想，爱喝茶的父亲每天都能喝到好茶了。可我错了。父亲依然喝着母亲煨的罐罐茶，茶叶还是自家菜园摘下来的老叶子，一天三罐。

茶场的会计不喝茶场的茶，这让那些想拿点儿茶叶回家的人都不好意思开口。就有人说父亲古怪，在茶场劳动，连这点好处都讨不到，累死累活有什么意思。父亲却说，用手中的权为自己谋点茶叶，喝在嘴里那味道就变了。做人就要像罐罐茶一样，看起来粗，喝起来香，看起来黑，喝了眼睛明亮、脑壳清白。

父亲活了八十三岁。他走的时候，当茶场会计时的那些账簿还吊在老屋的房梁上。父亲说了，他不死，这些账一本都不能毁掉。

老家菜园的茶树还是那样郁郁葱葱地长着。什么时候再回家，也要学着父亲，煨一壶浓浓的罐罐茶，慢慢品。父亲的罐罐茶，养人哪！（周士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