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稻
在我们家,不能说父亲不爱他的三个儿女,但他似乎更爱水稻。
分田到户,我家分到了7亩水田,父亲好高兴。他说,有了水田就可以种水稻,就有饭吃有钱供儿女读书,能过上好日子。父亲老实本分,除了种水稻,没别的能耐。
人勤地不懒,一年收成定春播。春天里,父亲吆喝着牛细细耕田,耙平。再翻,再耙平。挑十几担草肥和发酵好的畜粪,用手一把一把撒在镜面般平整光滑的水田里。在布谷声中,父亲一手挽着盛满稻种的簸箕,一手机械地摆着手臂,把种子均匀地撒在秧田上,再用平木板一点一点抹平。那时,我是个流鼻涕的女孩,常常站在田埂上看父亲耕田、撒粪、播种。每看父亲,总被霞光刺得眼酸。
过了谷雨,父亲便披蓑戴笠,卷袖挽裤,赤脚走向田野。先是在秧田扯秧苗,捆成一小撮一小撮,用扁担挑到耕耙好的田边,用力甩到水田各处,然后便是紧张而忙碌的栽秧。父亲说,千犁万耙,还靠手指一下。栽秧不仅需要手指的技巧,还有时令的把握、底肥的施量及采光间距等。看着栽满秧苗的一块块充满生机的水田,父亲的满足溢于言表。
有一年大旱,父亲时常望着天空发呆,我跟着往上看,可天上玻璃一般,什么也没有。父亲忍不住抓住我的小手,从他那冰凉的颤抖中我第一次感受到恐惧和悲哀。水库太远,小河早已见底,父亲望向了水田中央那蓄有水的小鱼塘。他从家扛来脚踏水车,一头放在鱼塘里,一头架在水沟上,拉着我一起车水。浊水汩汩地抽上来,吐进水沟,流进田里。渐渐地,鱼塘里的鱼挣扎跳跃起来,发出“泼剌,泼剌”的哀鸣。父亲脚一软,水车哗啦啦倒回去。我看着那快要露出鱼背的鱼塘,哭了。这些鱼是我喂大的。我晓得父亲更不愿意将鱼塘车干,这个时候的鱼卖不了好价。可为了保卫水稻,父亲权衡再三,终于狠了心:车下去!
那天夜里,月光很好,父亲许久没有回来。我去找,发现他坐在田埂上,吸着烟,极惬意的样子。我正要说话,父亲摆了摆手,示意我坐在他身边。四周有不知疲倦的蛙声、绵绵的虫鸣和微微的风,还有水稻与水稻的交谈,以及大地本身的搏动。我坐在父亲身边,像他一样,虔诚地守望水稻。
水稻抽穗了,灌浆了,继而垂下金黄的谷粒。父亲站在田埂上,摘下一颗快干浆的谷粒放进嘴里,那悦然生辉的双眼慢慢眯成一条线,沾了新谷浆汁的唇也渐渐咧开,咧成耙样的宽阔。
锃亮的镰刀在稻根有节奏地飞舞,“嚓啦”、“嚓啦”,一大把一大把的水稻躺倒了,尽情舒展着它们的腰身。镰刀下,是一溜齐整的稻茬。父亲挥舞着镰刀,连贯流畅,轻松自如,仿佛一位老艺人自由地杂耍。这是七月流火的天气,硕大的太阳像一张巨大的铁弓,不停地向大地发射灼热之箭,齐刷刷地射在父亲身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在他的头上、黝黑的脊背上滚动闪烁。
打完谷,父亲又赶着栽上晚稻。就这样,播了收,收了播,一茬一茬的水稻喂养了我们的生命。
中年的父亲突然大病一场。病后的他骨瘦如柴,虚弱无力。他牵着牛去耕田,扶不住犁铧;他到田里栽秧,弯下的腰直不起来;他给水稻除草,拿不动锄头;他收割,手不住地颤抖,有时甚至被强壮的稻秆拽倒。他种了几十年的水稻,为水稻倾洒了几十年的汗水,年复一年播种了生生不息的希望,这时真的是干不动了。
父亲过世时,碰巧是“龙口夺粮”的七月天,见我和弟妹围在床前直抹泪,他喃喃地交代:“我走了。给我墓坑里搁一株水稻。”
这是父亲的临终遗言。(刘长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