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有情义的岁月
我出生在1966年10月。这一年的8月,因为肚子里的我,妈妈犯了一个不讲原则性的错误。
邻居院子里养了两三只母鸡,妈妈想着日后我生下来也好问人家讨几个蛋吃,正琢磨着用什么方式去讨好,机会就来了。
妈妈是小学老师,学校是三间大瓦房,楼上是队部的粮仓,堆着剥下来的玉茭。木头楼板上老鼠很适时地啃了一个洞,若有似无,偶尔会掉下一两粒玉茭来。我妈妈瞅着那一粒儿一粒儿被老鼠啃得不完整的玉茭动了心思。有一天妈妈就和邻居讲,等我生了娃,送给你家母鸡一份口粮,孩子出生后要是奶水不足啊,吃你几个蛋。人家很愉快地答应了。
玉茭粒儿往下掉的几率太小,妈妈也不急于行动,她把那个老鼠洞拿棉花缠了的木棍儿堵死了。长成三个多月的我,第一次来到学校,因为是女娃儿,妈妈一直心情不好,奶水果然不多。我没奶吃,黑夜白天地哭,哭声细瘦,如老鼠的尖叫。哭,是很让妈妈讨厌的事情,她由哭声想到了楼板上的老鼠洞。桌子上加凳子拽下了楼板上的木棍橛子,那洞一下阔了,玉茭粒儿唰唰往下掉,吓了妈妈一跳。一回神儿,她马上欢喜了。等玉茭漏了有一簸箩,她重新塞紧木橛子,很轻快地跳下来收拾利落了场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一簸箩玉茭送给了邻居的母鸡。这样,我的幼年时代,有一段时间里就有了蛋吃,到后来居然因为蛋吃得太多而消化不良。可妈妈后来也因为下手“太狠”遭了大罪。粮堆上塌下一个洞,很是扎眼。妈妈被定了一个罪:“利用老鼠洞盗窃大队玉茭,造成人民口粮损失罪。”太长,念起来也绕口,后来简称“反革命鼠洞盗粮犯”。
因为有了幼儿时的经历,我的童年过得就比较谨慎,很规矩。从童年到少年,由于间接地领略了与人生息息相关的“莫伸手,伸手必被捉”的道理,也一直有益着我的身心安康。
1972年我开始在妈妈身边上小学。早些年的乡间小学实行复式教育,一个教师教一至五年级学生。复式教育让我坐在教室能听到上边年级的课程。我虽然小,但很精,有时候我听明白了,上边年级的学生没有明白。妈妈问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我说知道。虽然解释得不准确,意思却是跟上了。妈妈就骂那些个糊涂蛋学生。这导致了很恶劣的后果。那些挨骂的学生常常躲在什么地方向我暗中袭击。比如藏在谷子地里,我路过时朝着我扬土,我披了一身的尘土狼狈而逃,很受伤害。这些个事情我都不敢和妈妈讲,怕讲后遭到更大的报复。好在乡间的教学方式是走村,一个地方待不到两年就要换,大部分是在夏季放暑假后换地方。那时候乡下没有车,也没有拖拉机,只有毛驴车。要换地方了,我和妈妈开始收拾家当,所有的家当放在备好的毛驴车上。车是要调入教师的村庄派来接我们的。车夫帮忙,村庄里的邻居和学生家长也都来帮忙,行李堆满了车,太高,不好坐人,我常常要骑在毛驴脊上,晃晃悠悠看着驴耳朵走向另一个村庄。
我的小学时光大部分就是这样走过的,没有一本很好的书可以教育我,小人书也很少,有的只是课本。那些日子很喜欢听村庄里的老人讲“古今”,常常一大早跑到人家家里帮着烧火。烟熏火燎的灶火口上我往里添柴,不要求别的,就是喜欢听他们讲神鬼的故事,常听到入迷,灶里的火灭了也不知道。春天和秋天的时候喜欢跟着人家去地里干活。尤其是春天,看到农人用犁把板结的土地一浪一浪地犁开,看到土地尽情地散发出憋了一冬的水汽,坐在田埂边上,我看到蚯蚓在泥茬里涌动。农人告诉我,蚯蚓是上辈子做了恶事的人变的,这辈子天神罚做了恶事的人不敢见阳光。我看到那些蚯蚓拼命往暗处钻,便用木棒挑起它放到石板上晒,不一会儿它就晒死了。我吓得厉害,我也是做了恶事的人啊,把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晒死了。我哭起来,农人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抱起我放到牛脊上,只一会儿工夫,我把什么都忘了。那些岁月,让我至今回忆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酥软的快感。(葛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