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用生命思念的那一片风景吗？“嘿哟，嘿哟，挖煤哟，挖啊……”唱了千年的挖山谣跌入黄昏，大洋江酿着轻盈的梦，从湘中樟树湾附近注入资水。二水交流处，一只瘦瘦的划子船在摇着江南水乡亘古的风情，撑船的老艄公从泥浆中抽出那长长的竹篙，向岸上轻轻一点，船晃悠一下就离了岸。这么一叶孤舟，载着我，掠过两岸平沙，时有礁石斑驳苍老，兀立江边。
 

江边有座山叫黄栗山，山下有一条小河叫芦茅江，据《新化县志》记载：“南宋景定元年（1260年）县乌石芦茅江开始采煤。”采出来的煤渣年复一年地堆积，把黄栗山的山腰都堆满了，把芦茅江的河床都染黑了。黄栗山的人用木架支起简陋的稻草或塑料布的工棚，每座棚子下面有一口小吊窑，一箢箕一箢箕的煤由辘轳源源不断地吊出来，堆放在窑口附近，就如放大了的蚁窝。这些棚子零星地点缀着起伏的山梁。
 

曾不止一次，我到一处处吊窑坑道里去检查坑木。踏进辘轳吊着的一个小铁架笼子，从窑口笔直下降，一种跌入黑暗的窒息感渐渐袭来，仰头，窑口犹如一个小光孔。“咣”的一声，笼子降到了离地面50余米的窑底。我钻入一条与地面略平行的松木桩支撑的潮湿坑道，只能低头而行，木桩散发出一种腐败的气味。走到挖煤的档口，空气明显变得稀薄，档口处黑压压的一大片，那是酣睡了成千上万年的煤，黝黑黝黑的煤在矿灯的照耀下发出诱人的光泽。几个持尖锄的男人（也称锄手）半蹲着，尖锄有节奏地挥动，煤块在锄头的起落间不断碎落，被装入箢箕。装满，便有另外的窑工用煤窝山里特制的超短弯扁担，担到辘轳下面，放在铁笼子上，吊上去。锄手按挖煤的重量计算工资，干一天一般能挣十五六元钱，力气大的可挣二十多元钱。查完坑道里的坑木后，铁笼子又把我吊了上来。走出窑口，眼前一亮，突然感受到天空是那么明媚，空气是那么清新。
 

一车车的煤装运出黄栗山，谁想到过这是窑工一锄一锄从50米甚至更深处的地下手挖肩扛出来的呢？这种原始的持续了几百年的掘煤方式，给黄栗山的漫漫黑色添上了一层扯不散的顽强和艰辛。小吊窑浓缩了代代窑工的汗水和生命，掩盖着窑工的艰难与辛酸。这些窑工朴实、憨厚，每天为了挣到那微薄的工钱养家糊口，经受昏暗、潮湿甚至还要面临垮塌方、瓦斯爆炸等带来的死亡的侵扰，执着地活着。这井下的活儿，也牵扯着窑工家中女人的心。在煤窝山女人们的眼里，窑工笨拙的掘煤动作，是世界上最优美的劳动造型。这些平凡的窑工，用他们粗糙的大手创造着朴素的幸福。
 

多少年后，很多个孤独的黄昏，我一次次踩着湿润的泥路，来到大洋江边，捡起一块块卵石，敲击，里面激荡的，分明是沉郁激昂的、大洋江的挖山谣。（伍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