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平常不过的一袋凉薯，却像火一样烫得我至今难以忘怀。

二十年前的一个中秋节，中午我刚准备下班，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扛着个尼龙袋进来了。小孩衣衫褴褛，两只大眼睛透着机灵。我看着倒是面熟。正待问，他放下袋子，鞠一个躬开了腔：“赵叔叔，感谢政府为我治好了手，感谢你们给我捐钱送衣服。这是今年刚从地里挖的凉薯，我爹叫我送点给你们尝尝鲜。”

啊，我记起来了，他是霞岭乡鳌鱼冲里那个老农民的小儿子！

那年暮春，县委组织党的作风建设民情调研活动，我被安排到县里最偏僻的青山桥地区去调查。进入第二天，我们就来到霞岭乡。这里山不高，却绵延十几里，清一色的石灰岩，土层很浅，有的地方青石裸露，像一个个硕大的癞痢头。时近中午，我们到达一个叫鳌鱼冲的小村庄。山脚山腰上零星分布着土坯泥砖房，破破烂烂，有些还留着过时的标语，斑斑驳驳。这里旱土多、水田少，土里除农民自食的蔬菜和一些红薯、凉薯外，基本长不了什么作物。人均不到四分的水田，大都是蓑衣丘、斗笠丘。时至五月了，少数农户尚未插完早稻。我们走到一个正在扯秧的五十多岁的汉子身旁，正巧村支书从另一个方向来了。我问这汉子家里几口人，多少水田，何时可以插完早稻。这汉子很不善言辞，结巴了许久才挤出“还要两三天”几个字。村支书在旁介绍说，他原是郴州那边一个煤矿的工人，因病退休回来的。老婆智障。家里三个孩子，大姑娘年前已经出嫁，两个男孩，一个二十来岁了也是智障，一个十多岁，人倒聪明伶俐，谁知不久前跟母亲上山砍柴跌断了手，也没钱治。他家虽然只有一亩多水田，但既无牛力，又无帮手，他自己身体又不好，所以耽误了季节。村支书说到这里，那汉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干涩的眼眶已有些湿润。

村支书把我带进汉子家。三间平房一字排列，面积约八九十平方米，上盖稻草，土砖砌墙，部分砌泥脱落，里外透风。中间是灶屋，煮饭时灶墙几处冒烟，眼睛熏得流泪，呛得喘不过气来。水缸放在灶屋的上墙边，有破损处用厚厚的水泥糊着。走进右边卧室，一张竹架铺放在窗子底下，上墙边还有个砌砖床铺，四角用竹竿撑起黄黑色的帐子，帐顶放了个盆接漏水。室内潮湿，包装箱替代衣柜，里面的衣服散发出一股股霉味。这时，汉子的小儿子回来了，我看到孩子的左手肘露在单薄破烂的衣衫外面，肿胀得比腿还粗。

在我们的协调下，孩子被送到县中医院治疗。入院第二天，我们单位还发动干部职工为他家献爱心。十来天后我得知，孩子的手已经接好，不日即可出院，也就放了心，把这事丢一边了。

谁知五个多月后，这孩子却从几十公里外特地送来一袋凉薯表达感谢。我看着那一颗颗溜圆的凉薯，心里像开锅的水一样难以平静。这不是一袋普通的凉薯，这是农民兄弟的一颗心，是比金子还贵重的情意！

那一袋凉薯，摸着烫手，吃着烫心，直到今天，即将退休的我，仍时时想起那汉子的家，那孩子瘦小的模样。那袋沉甸甸的凉薯，一直提醒着我，城市富足的生活背后，还有贫瘠的大山，还有那些穷苦而淳朴的人，我们不要忘记。（赵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