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随笔:泸定桥遐思
一
当我们来到泸定桥时,两岸桥头那对古典式桥亭的飞檐上,已经积淀了整整三百年的烟尘。
泸定桥,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人都不陌生。各种读物和影视作品中,曾经无数次出现过这座桥,而它的每次出现,都与举世闻名的红军长征联系在一起。
在钢铁水泥大桥频频出现于大江大河的现代,人们所关注的往往是这座铁索桥结构的奇特,很少去追问它的来历以及历史用途,甚至只有在提起那种敌我双方生死争夺的历史关头,人们才会想起这座偏远的渡桥。
当然,清初建起的这座大桥不是为后来的工农红军准备的。清朝当局耗时五年去实施建桥工程,是为了缓解大西南交通严重阻隔的问题。今人看来,这座只能通过一辆马车的“怪桥”算不了什么,但在那个年代却是一项了不起的创造,更是四川内地通往康藏高原的重要通道。
我们行走在晃晃悠悠的桥板上,同行者问我桥长有没有三百米,我凭着参加过百米短跑的经验估测道:“大概在一百米吧。”走到对岸的桥亭看到介绍,全长果然是一百米多一点,而桥索的净跨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米。
大桥由十三根铁索拉成,每根铁索足足两吨半重。铁索由许多粗重的铁环连接而成,古代没有今天的焊接技术,他们是怎样把铁环连扣在一起的?他们又是怎样把沉重的铁链拉到对岸,又将其悬空的?这些当然不算什么历史之谜,但其工程之艰巨可想而知。
因此,在铁桥竣工之时,远在京城的康熙皇帝饱蘸笔墨为其亲题了桥名。今日,游人走近桥头,第一眼望见的“泸定桥”三个凝重浑厚的大字,仍是康熙的御书匾额。不过,这些荣耀被后来那个历史时刻突然迸射的光芒遮没了,连同它那古老的历程,也被遗忘在这座高远的小城之中。
二
决定泸定桥史学地位的红军夺桥激战,发生于1935年5月29日,距我们今天到来的日子,已经70多年了。
由于国民党军队的步步紧逼,中国工农红军开始万里长征,转移到西部的高原深川。险峻的高原地势使敌人的围追堵截更加困难,同时也使红军陷入了恶劣的生存条件与不利的军事行动环境相交织的双重困境。
就是在这种极端艰难困苦的形势下,中央红军几经辗转,于那年5月占领了大渡河下游的安顺场。这是个一般地图都不会标注的小地方,但学过中国近代史的人却无不知晓,国共两军的决策者更懂得这个小小渡口的战略意义。
安顺场原叫紫打地,1863年5月,太平天国起义将领石达开率其所部两三万人马,一路撤退来到此地,企图渡河东撤,但很快被清廷的重兵包围,几次强渡未能成功,却导致军资尽失,这位纵横一世的英雄最终惨败于滔滔河流。
而今,红军正是穿过太平军的垒垒荒坟到达安顺场的。同样的季节,同样的转移战线和方向,连将士人数也大体相等,这真是一次惊人的历史巧合!
为剿灭红军而忙得心力交瘁的蒋介石,这时却颇感兴奋。在他看来,安顺场注定就是英雄末路。他决计要把安顺场再次变作坟场,让毛泽东成为“第二个石达开”。为此,他两度乘飞机亲临大渡河上空部署督战,一心要利用大渡河天险一举将红军队伍扼杀在这道荒寂的河谷中。
然而,率领部队几经突围脱险的毛泽东,比坐在舷窗内软椅上的那位军装笔挺的蒋总司令更加明白红军此时所处的境地。尾追了红军数省的蒋氏嫡系薛岳所部,这时离安顺场只有几天的路程。在没有船只无法强渡的情况下,毛泽东摊开地图凝视良久,然后指向大渡河上游距安顺场170公里的泸定县城。那里有座铁索桥,尚未被敌人破坏。那是唯一的出路!
蒋介石把剿灭红军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大渡河的激流上,并私下里已将自己比做当代骆秉章。但这位最高统帅却不及那位四川总督聪明。骆秉章当年先石达开一步,截断了通往泸定桥的路;而红军在赶往泸定桥的路上,只遇到零星的国民党队伍,根本不堪一击。漆黑的雨夜,红军踏着泥泞,举着火把,仍在飞速赶路。这回,他们还创下了一昼夜行走120公里的急行军纪录。在蒋介石意识到必须向泸定桥增兵时,红军已逼近泸定。
三
没有第二条生路,更不存在第二套方案。生死在此一夺!那天下午四时,由北伐时期叶挺独立团改编过来的红四团,开始发起夺桥攻击。信号响起,以二连连长廖大珠为首的二十二名突击队员突然出现在桥头,顶着对岸守敌密射的机枪逼向寒冷的铁索。
今天,我们脚下桥板如新、严密结实,但有些胆子不大的仍然惧怕桥体晃摆,更不敢俯视桥下那震耳欲聋、深不可测的漩流。而在当年的那个傍晚,桥上的木板已被敌人掀走,铁索也只剩下九根,突击队员身背大刀和枪支,腰间缠满手榴弹,匍匐在光溜溜的铁索上射击前进。那需要一种怎样的勇气!
那次决定红军生死存亡的夺桥战斗,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历史场面。夺桥部队为配合勇士攻桥而吹起的冲锋号、部队发出的喊杀声,以及轻重机枪压制敌人火力的声音,固然给了突击队员以力量,但他们敢于在孤悬的铁索上冒死冲锋,更因为在他们走向铁索的那一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准备赴死,就不会惧死。所以,他们的表情是那样沉着坚定,他们的动作是那样从容敏捷,所以,他们完成了杂技演员也难以做到的惊险之举。
置之死地而后生。英勇的红军血染惊涛,突破敌人的火力封锁,越过激浪天堑,就这样神速而奇绝地拿下了泸定桥。
中央红军将从这九条铁索上通过,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将从这九条铁索上通过。泸定桥又延伸起中国的希望。
先期赶到的红军参谋长刘伯承,走到桥上使劲地跺了三脚:“泸定桥啊!”后来,聂荣臻元帅也曾在诗中发出过“两军夹江上,泸定见分晓”的感慨。
四
其实,在我国西部的许多深山峡谷中,至今仍然保留着大大小小的这种用锁链拉起的桥梁,那里的山民每天舞蹈般地在那些古老的桥索上行走着,他们仍然要依赖那些原始的交通设施去跨越河谷,去突破大山和激流的一道道阻隔。
只是,那些桥索的规模远没有泸定桥这么宏大、这么壮观,更不曾有过像泸定桥这样决定中国命运的传奇经历,因而它们只能永远默默地横吊在某个深谷之中,即使偶尔向山外人显露一下姿容,也只是作为风景来展示高原山地的神秘和山民的生活状态。
我们走进泸定县城,是在周末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桥上只有稀疏的游人往来或留影,浓浓的雨雾弥漫在整个山川,空气里到处荡漾着清凉,大河两岸一片宁静。那座小小的县城还在沉睡,宏伟的铁索桥似乎也没有醒来,湍急的河水在它身下奔涌着,它却静静地悬卧在河谷半空,头枕大山,安稳若闲。
是的,当初的峥嵘早已化作如烟的往事,消失在漂流的云雾之中,激战的枪声也随着滚滚河流渐渐远去,它的使命业已完成。
我们来看泸定桥,不仅因为它是一处珍贵的文化遗产,是一道古老的景观,更重要的是,它那沉重的铁索,连接着红军道路,连接着中国的历史。(任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