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怡给舒绣文如此高的评价，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她们可都是名旦啊！这样的赞语只能出自博大的胸怀啊！

博大的胸怀

我认识秦怡，源于写《舒绣文传》时对她的一次采访。

舒绣文是她那个时代的一颗巨星，时代造就了她，我需要研究她生活的特定时代、特定环境。当时虽然已拥有了有关她的不少文字资料，但还远远不够，还需要采访她的朋友和同事。

秦怡和白杨、舒绣文、张瑞芳一起被誉为抗战话剧舞台“四大名旦”，成就了半个多世纪以来的舞台传奇。1988年，秦怡时任上海电影公司董事长，工作很忙。当年10月我要采访她，当时很担心被拒绝，所以在给她打电话时有些忐忑不安，最终鼓足了很大勇气才给她打了电话。秦怡约我第二天下午三点去她家，并详细告诉了我她家的地址和去的路线。

如今，20多年过去了，我却难以忘记对秦怡的那次采访。她完全颠覆了我对“同行是冤家”的认同。秦怡是我们这代人喜欢的巨星，她在电影《铁道游击队》中饰演芳林嫂，在《雷雨》里饰演鲁妈，在《青春之歌》中饰演林红，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她主演的电影《女篮五号》，我百看不厌。我一直记着20世纪60年代吴祖光先生刊在《人民画报》上的那首《秦娘美》的诗：“云散风流火化尘，翩翩影落杳难寻。无端说道秦娘美，惆怅中霄忆海伦（海伦为秦怡英文名——作者注）。”用现在的话说我是她的粉丝。年近古稀的她，还是那么美。她的微笑，放松了我的心情，她像大姐姐那样亲切，牵起我的手来到小圆桌边，说她已为我沏了茶。我们隔着小圆桌说起了舒绣文。她说她向舒老师学过如何念台词。她说，那时在重庆，在那么简陋的剧场，舒老师的台词也能清晰地送到最后一排观众的耳中，这是她的绝活。她说舒绣文非常耐心地教她。她喜欢舒绣文演的每一个角色，像《天国春秋》里的洪宣娇，《蜕变》中的丁大夫，可谓登峰造极。像她这样的演员，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人能与之相比。舒绣文为人豪爽正直，是她崇敬的人。

秦怡给舒绣文如此高的评价，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她们可都是名旦啊！这样的赞语只能出自博大的胸怀啊！

我很感动，连声向她道谢，说舒绣文若地下有知，会感动得流泪的。她说，我说的是心里话，一点没有溢美舒大姐。她说起了一些舒绣文的生活细节，她像讲他人故事那样说了一件舒绣文为她打抱不平的旧事。后来我将这个故事写进了《舒绣文传》一书之中。

丰富而坎坷的人生

我是女性，写的大部分作品也是关于女性的，因此，我和秦怡谈得很投机。我们的话题也从舒绣文转向了她自己，秦怡对我敞开了心扉。

她说，那是抗战时期的重庆，他们都在“中制”，即中央电影制片厂的演员剧团。陈天国的戏演得好，是“中制”的头牌小生，是个好演员，他们也是因爱而结婚的。但陈天国的大男子主义和他改不了的家庭暴力，给她的身体和心理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最后不得不分开。这段不幸的婚姻留给她一个抹不掉的痛苦记忆，以致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都不想要婚姻。直到抗战胜利后与金焰相爱。金焰长她12岁，生于首尔，19岁开始演电影，33年间演了46部电影，1933年被上海观众推选为“电影皇帝”。秦怡是他的影迷。他们1947年结婚，郭沫若是他们的证婚人。郭沫若给新婚夫妇的题词是“银坛双翼”。周恩来称金焰是“中国的驸马”。他们婚后合作主演了电影《失去的爱情》，这是他们唯一的合作。金焰不仅戏演得好，生活中还什么事都会做，会修理电器，能烧得一手好菜，会裁衣做衣，他们头7年生活得很幸福快乐，一切如意。孩子小的时候他们一起给孩子洗澡，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想着将来孩子长大的样子，很开心。

秦怡说，好景不长。金焰虽说是个韩国人，但后来加入了中国籍，十分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新中国，是上海电影厂的著名电影演员，是上影演员剧团的团长。1958年，他率团出访德国，筹划和德国合拍一部片子。在德国他看到了性能先进的录音设备，很是羡慕，所以在德国不仅给团里买了几台，而且自己也买了一台。因为录音机对于提高演员的语言表达能力有帮助，所以他在国外这么做是不难理解的。使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团里有人向使馆打了小报告说：“金焰向外国人索要录音机，有损国格。”当时使馆对这件事情没有查实，就以文件的形式向文化部报告。难以理解的是，就在金焰登上离开德国的飞机前，使馆工作人员把一份密封好的文件袋交给金焰，让金焰到北京后交给文化部领导。就这样，金焰到北京下了飞机后把文件袋交给了接机的领导，在北京住了几天。等他回到上海时，由他亲手传递的那个文件早已传到上海电影厂领导的手里。厂领导也没有对这件事情核实，没有与金焰做正面谈话，却从此剥夺了金焰的出国机会。

金焰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很大，造成了终生痛苦。他闷闷不乐，经常借酒消愁。在内蒙古拍电影时因为工作繁重、环境恶劣，加上精神压力，金焰饮酒过度，造成胃出血。回到上海后，又被医院误诊。在那段特殊岁月中，文艺界的一些人以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对金焰进行精神上的迫害。

秦怡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丈夫终日卧床不起，三顿饭都不能吃。她要照顾他，还得安慰他，让他活下去。她侍候卧床不起的金焰20年，直到1983年12月27日金焰离开人世。

这第二次婚姻也只有过短暂的幸福，留给她的却是不尽的痛苦和一个让她操尽了心的病残儿子。

舐犊情深

秦怡的儿子金捷1948年出生，幼时聪明伶俐，家人都昵称他“小弟”。由于父亲有病，母亲经常出外拍戏，顾不上管他，他在学校常被同学欺侮。但是他不愿跟家里人讲，终于抑郁成疾，16岁那年突发精神分裂。

这对秦怡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医生明确告诉她，小弟这个病是不能根治的。她很困惑，儿子怎么会得这个病？这个病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不能治？那时小弟正上中学，只得让他退学，在家让保姆看着他。秦怡拍《雷雨》时，小弟突然发病，用铁簸箕把保姆的头砸坏了。金焰自顾不能，她接到电话吓坏了，从片场急急赶回，先送保姆去医院。安排好保姆的治疗，再送小弟去看医生。小弟不承认自己有病，怎么也不愿去医院。医生再次告诉秦怡，说小弟的病无法根治。很多人都劝她，将小弟送进精神病院，可她没有绝望，她舍不得，她相信母爱能让儿子战胜病魔。她无时不在观察研究小弟的病，寻找发病的诱因，琢磨在何种情况下容易发作，相信一定能治好小弟的病。她拍戏的时候必须带着他，因为放在家里没人能照顾他，也不知他会出什么事。夏天他发病更厉害，因为夏天天热，人本来就容易烦，他就从忧郁转到了躁狂，因为她一天到晚叮嘱他吃药，她就成了他的敌人。他在发病最严重的时候认为自己没有病，他要知道自己有病了就是好了。秦怡要面对两个病人啊！

秦怡说，现在金焰走了，她的心都在小弟一个人身上了。小弟的病也有了一点起色，他也承认自己有病了，叫他吃药不那么难了，但还是时会发作。作为母亲，她多么希望能替儿子承担一些不幸和痛苦啊。那年，她无意中发现儿子有绘画天赋，就请了位画家来家试着教他画画。他也乐意学画。只要她有空，就陪着儿子到公园写生，她替儿子拿着马扎，背着画夹，拿着水杯，陪着儿子开始艰难的学习创作之路。

说到儿子的绘画，她的脸上有了一种特别的光亮，那是只有一个母亲在说到儿女的得意事时才有的那种光亮。她说，只要她还在，小弟就有人管。她发现自己患了肠癌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小弟，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小弟怎么办？她要坚强地挺过来，为了小弟，她得努力活下去。她现在的最大愿望就是希望自己活长一点，再长一点，活得比小弟长一点，真的怕走在他前面。让他孤独无助地走过余生，这是她最害怕的事。我安慰她说，我相信母爱的力量，我相信小弟的病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结束那次采访后，我和秦怡没有再联系，但我一直关注着她。果然如我所愿，秦怡用她数十年不灭的母爱，终于唤回了小弟的心智。他知道自己有病了，知道敬重妈妈，讲话很得体，爱学习，他的绘画有了很大进步。他还创作母亲的画像，题为《我爱我的妈妈》。他还能背下毛泽东主席的诗词。我为秦怡的胜利感到由衷高兴。2002年5月，上海皮特曼酒店举办慈善拍卖活动，秦怡带着小弟一起参加，国际影星施瓦辛格以2.5万美元获得金捷的水彩画《衡山公园》。秦怡捐献了卖画的全部善款。施瓦辛格称赞秦怡是位“伟大的母亲”。2007年3月7日，小弟因尿毒症离世，时年59岁。那年秦怡85岁，她没有哭，因为她听人说亲人的眼泪无法让逝者的灵魂安心离去。她在长久的恍惚中发出了如此的感慨：“真心感谢上苍的眷顾，让我能够陪着小弟走完他这并不顺利的一生。”

秦怡不仅外表长得美，她的心灵更美。记得在我们的倾心长谈中，她还和我说起过她的姐妹们。她的姐姐长她7岁，终身未嫁，随她生活。她们相依为命，她待姐姐犹似母亲。有时她太忙了，又要照顾小弟，对姐姐有些忽略，姐姐会感到失落，常对她使小性子，罢吃保姆做的饭菜，非得秦怡亲自动手给她做她才吃，目的是要秦怡给她的爱更多一点。有时姐姐哪里不舒服了，会大叫，表示她要死了。秦怡立即就叫来救护车，送她去医院，亲自排队挂号，找医生。有时没病床，还得卖老面子找人帮忙。她就像女儿照顾母亲那样照顾着姐姐。秦怡的心就是一湾爱海，她爱着很多人。2008年四川汶川地震，她将自己的20万元养老钱全部捐给了灾区。她说，小弟走了，现在没有牵挂了，捐出这些钱，去帮助更需要帮助的人。

仁者寿，我祝愿秦怡大姐寿比南山，美丽永远！（石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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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怡，原名秦德和，1922年2月4日生于上海。中国著名表演艺术家。2009年获得第18届金鸡百花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