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舆情
“出事了!你赶快回来找人!”
吊在床边的一个白色透明盒子里的水不断翻着气泡,一根细细的塑料管子延伸到躺在床上的父亲胸腔里,父亲呼吸一次,透明盒子里的水就“咕噜噜”响一阵。余文斌坐在边上一把陪护的椅子上,无所事事,于是他就看着这白色透明盒子,看着那“咕噜噜”的水泡翻滚。他已看了半天了。
昨晚父亲躺在自家的躺椅上快睡着了,母亲一声喊:“吃晚饭啦!”父亲突然坐起,胸腔里“噗”的一声,一个肺大泡炸了,立时父亲就嘴乌紫,脸憋涨得通红,被母亲紧急送到医院,插上了这根管子。
这是很危险的,迟一刻就没命了。父亲到医院时胸腔已鼓满了气,胀得像女人似的。母亲后来对余文斌说,多危险呀!一时三刻气不得上来,你什么法子?要是耽误在我的手里,怎么对得起他呀!
余文斌是在父亲出事的第二天从县里赶回镇上的。回来见父亲就这样躺着,身上插了管子,于是他就坐在床头陪着,看着清瘦的父亲被管子插着一点不能动弹,床边上的透明盒子于是就整日咕噜响着。
正是在这时,余文斌的电话响了。
“出事了!你赶快回来找人!”电话里劈头就是一句,挂了。电话是余文斌的领导、天通商业银行的办公室主任胡萝卜打来的。
余文斌在县里的天通商业银行搞宣传,他的工作有一项重要任务,负责舆情处置。说穿了,就是有负面新闻,去找人,去灭火。
余文斌丢下父亲,回到县里。胡萝卜对他说,铜锣湖支行给银宝康房地产有限公司办理住房按揭,可是经办人与开发商勾结,用借来的身份证办了几百笔假按揭,骗取了贷款不说,还给这些身份证的主人带来了不良的信用记录,现在被人举报,市里的《都市晨报》记者赶来采访了。
《都市晨报》余文斌没有熟人,正没头脑,余文斌的电话响了。电话中说,我是《都市晨报》记者訾大雷,你是天通商行的余文斌吗?我想就银宝康房产公司的假按揭骗贷事件采访你行,有没有时间安排?
余文斌抓着电话,一时没有想好怎么去说。余文斌是有经验的,你在电话中一不留神,随便说的一句话,都有可能被记者写到报道里,记者再移花接木,曲解你的话,弄出问题,到时自己可就惨了。
余文斌于是假装信号不好,在电话中“喂喂喂”了好半天,其实他是听得到的,只是不想表态。那边听得一头雾水,也就挂了。
放下电话,余文斌知道情况不是很好,就赶紧向胡主任汇报,这种事情不能烂在自己手里,这也是有经验的。
胡萝卜说,你放下手头的事,赶紧到市里去,叫铜锣湖支行去一个头儿和办公室主任,你现在就去,花多少钱都要把它摆平了。
余文斌通知了铜锣湖支行,一行人就赶到市里。市是大市,上百万人口。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到哪里去找人?不过也不能说不来呀!来了再说。这几年,余文斌搞宣传,单位领导整天就是叫他维护媒体关系,吃吃喝喝。与媒体交往,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加强合作啊,建立互信啊……其实遇到事情,就两个字:找人。这回事情大了,又是《都市晨报》这样的大报,一发出来,全市人民就知道了,你单位就出名了。谁也不想出这个名,于是就豁出命来找关系。余文斌有一个朋友,在县里当宣传部长,一次也是县里的一个事情,到市里找人,结果喝多了,死在那里,才五十多一点的岁数。
余文斌他们在市里集合,住在了好缘大酒店。好缘是一个很高级的酒店,里面大厅撒香水,香得很。门口花圃里有花,种着矮牵牛和蜀葵这种一年生的草本花。可是余文斌没有心情欣赏这些。来了是要干活的,这都是棘手的事情,怎么办?
余文斌去找一个做广告公司的朋友。朋友说不认识《都市晨报》的头头。朋友说,找老刘嘛!老刘是一个诗人,在市里有些名气,写一些别人看不懂他自己也未必看得懂的诗。于是他们去找老刘,老刘果然认识《都市晨报》的办公室主任。一个电话过去,那人答应来吃饭。中午,那人来了。一个瘦高个,湖南人,吃到一半,老刘说有个事还要麻烦兄弟。瘦高个说请讲,老刘便大概说了一下。瘦高个说,这个难办,要同总编室的主任说,看他什么意见。于是又托瘦高个,请他约总编室主任。匆匆吃过,将带来的烟酒给瘦高个带上。
下午报社通知他们过去。余文斌和铜锣湖支行的副行长张米米还有办公室副主任孟歌,赶到报社。先在会议室坐着,过一会儿,一个黑脸皮的人过来,余甘平(就是瘦高个,后来知道叫余甘平)介绍,这是总编室主任刘朗。那人坐下,给大家发了名片,开口说话了。余文斌听口音,觉得他是山东人。他说,采访你们,你们没有接受,现在正好。说着就出去一会,拿回一大张白纸,近前一看,是报纸的大样,那一篇报道已在报纸的头条排出。余文斌瞟了一眼,只一眼,他头就大了,硕大的标题是《天通商行与开发商勾结,骗贷八千多万》,副题是,多名购房者身份信息被盗,成为“被购房者”。报道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更为离奇的是,在报道最后,记者写道:采访结束时,记者拨通了天通商业银行办公室负责宣传工作的余文斌,余文斌在电话中说“无可奉告”。余文斌一时惊了,说出了口,余文斌就是我呀!我何时说了“无可奉告”?我没有接受采访嘛!刘主任说,是啊,就是你们没有接受采访,这下好了,你们可以带回去改,把你们想说的加上,这个权力我是有的。但撤稿嘛,不行!这是总编交的任务,要撤,得总编同意。你们先改,改了再说,你们看怎么样?
余文斌一时无话可说。人家还是好的,这个态度,还有什么说的?于是一定要同人家吃个饭。余文斌说,不管怎么样,先吃饭,酒还是要喝的,晚上聚一下,再聊聊。那个黑皮刘主任死活不肯,说忙,要加班。余文斌说,就在你们办公楼边上,随便找一家,之后你再忙你的。刘主任才勉强同意。
晚上喝了几瓶最高级的酒。刘主任之前说有事,真坐下来,也不说有事了,喝起酒还相当厉害,大杯,一口一整杯。余文斌酒量小,硬撑着,几杯酒下肚,已晕头转向,脸上还绷着,有说有笑,搞好气氛。
晚饭前,余文斌叫孟歌买了几件衬衫,一件都一千多块钱。可吃到一半,余甘平就将诗人老刘拉到一边,说,这个衬衫不行,要买稍好一点的。老刘又将余文斌拉到一边,让赶紧去重买。余文斌不懂,究竟要买什么价的?老刘又去问,回来说,三四千的吧。余文斌将孟歌拉到一边,说,他们说了,这个衬衫不行,要重新去买好一点的。孟歌又问多少是好的?余文斌说,四五千的吧!孟歌走后,余文斌在桌上发愣,市里这么大,这么一个晚上,孟歌到哪里去买这么好的衬衫?是谁叫去买的?总编室主任刘朗?他长得这个黑皮,又干瘦,穿上这四千多的衬衫,像吗?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怎么尽出这样的怪事?
这样闷坐了一会儿,余文斌又开始喝酒,先是每人敬了一杯,之后又与刘朗猛喝了两杯。这时他真有些醉了。
正在这时,孟歌一头撞进了包厢,一手拎着几个包装考究的纸袋,一手捂着头,头上的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他喝了一些酒,在回来的路上,心里发急,抢着过斑马线,刚好过来一个车,还好没有撞着,却一头碰在了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所幸并无大碍,一点皮外伤,可是流了好多血,还是挺怕人的。
弄了这场虚惊,大家都过来安慰。孟歌硬撑着说,没事没事,小意思,小意思。让大家受惊了。喝,喝,喝,继续喝。“不就是酒嘛!喝!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说完,孟歌抢过一个大杯,倒了半杯酒,上去一口给喝了。可能喝急了,孟歌呛了一下,眼角就有一颗泪水呛出,挂在那里,可脸上还是笑模笑样,怪瘆人的。
大家都愣住了,小孟这是怎么了?
稿子并没有给余文斌他们带回修改,而是直接给撤了,这还得感谢孟歌撞了一头的血。换句话说,是孟歌用鲜血换来的。
而这时的余文斌却想起了父亲,想起父亲挂在病床边“咕噜噜”响的透明盒子,想起了病床上瘦瘦的父亲。他得赶紧回去。(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