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杂谈二章
体内的小人
小人,是指人格卑下者。但这里要说的可不是那些在生活中时不时会碰到的小人。我说的小人在我自己身上,或自己体内。
小人原本在每个人体内,包括伟人,何况我?人本善,还是人本恶,其实善恶兼有;人当然有人性,却也带着兽性,两性并存;善是用来克制恶的,否则便成了恶人;人性要来克制兽性,不然就成为兽类。小人呢?
善与恶和人与兽是对立的,小人却不是。它如果在别人身上很好识别,比如某人好嫉妒,某人好挑唆,某人趋炎附势或卖友求荣,会看得清清楚楚。但这小人在自己身上便不易察觉。它不声不响隐藏在我的体内,暗地作祟,当它表现出来——由于与自己利害相关,往往并不自知,可是在别人眼里,我就显出那么一种小人的意思来了。人常说,身边的坏人好防,小人难防;可是自己体内的小人就更难防了。
体内这些小人什么模样?弄不清模样怎么防?
夜读《山海经》的插图,都是神头鬼脑奇肢怪体,一下子居然“瞧见”了这小人的模样。尖头如锥,小眼如灯,舌如条锯,身如烟缕,这样怪的东西居然就潜藏在我们的体内、甚至是我们的一部分吗?
是的。由于它和我们的私欲、妒忌、虚荣、贪婪等无形地融为一体,不但不被我们发觉,反而成为我们本质的一部分;它也是人的本质和人性的一部分。这样,它是一定会表现出来的。它表现出来时我们不知不觉,可是一旦它赤裸裸地呈现出来,我们可就站在高尚的反面和人性的阴影里了。傅雷先生在其所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序文中不是也说过,“真正的光明不会永无黑暗的时刻,真正的英雄也不是永无卑下的情操”吗?
当然,体内的小人最初并不这么可怕。我们或许有点贪心、心生妒忌、有些私欲与别人的利益相关。每当此时,体内的小人可就会自然而然地冒出头来。当它满足了我们,使我们得到好处,我们便会放纵它。久而久之,它就来操纵我们,异化我们,一点点使我们成为货真价实的小人。关键是我们能不能抑制它,战胜它。我们不可能消灭小人——因为它是我们的一部分。我们只能抑制小人,对它保持警惕,不能叫它在体内“长大”,从而使自己走向自己的反面。
所以,我们必须在自己心里划一条防线,将体内的小人视做自己的敌人,因为战胜它的力量,不在别处,与他人无关,全都在自己身上。
我知道,我不可能全部消灭自己身上的小人,但我会对它警惕,以战胜它作为自己为人的快乐。
底线
一次,一位在江南开锁厂的老板说他的买卖很兴旺,日进斗金,很快要上市了。我问他:何以如此发达?
他答曰:“现在的人富了,有钱有物,自然要加锁买锁;再有,我的锁科技含量高,一般技术很难打开,而且技术不断更新,所以市场总在我手里。”
我笑道:“我的一位好朋友说世界上他最不喜欢的东西就是锁,因为锁是对人不信任,是用来防人的。”
锁厂老板眉毛一挑说:“不防人防谁?我赚的就是防人的钱。你以为这世上真有夜不闭户的地方吗?”
我说:“五十年代真有。七十年代我住在一座房子的顶楼上,门上只有个挂钩,没锁,白天上班把门一关钩一挂,从来没被人偷过。”
锁厂老板说:“那是什么时候,早没影儿了,不信你不锁门试试。”
我笑了笑没再说,他的话我信。我承认,一个物欲的时代和一个非物欲的时代,人的底线是不同的。社会的底线也在下降。所谓社会底线下降,就是容忍度的放宽。原先看不惯的,现在睁一眼闭一眼了;原先不能接受的,现在不接受也存在了。在商业博弈中,谎话欺骗全成了“智慧”;在社会利益竞争中,损人成了普遍的可以利己的现实;诚信有时非但无从兑现,甚至成为一种商业的吆喝或陷阱。在这样的社会生态中,人的底线不知不觉在下降。
可是这底线就像江河的水线。水有一定高度,船好行驶,人好游泳。如果有一天降到了底儿,大家就一起陷在烂泥里。我们连自己是脏是净是谁也不知道了。
所以,人总得有自己做人做事的底线。其实这底线原本是十分清楚的。比如人不能“见利忘义”、“卖友求荣”、“卖国求荣”、“乘人之危”,不能“虐待父母”、“以强凌弱”、“恩将仇报”、“落井下石”,还有“不义之财君莫取”、“朋友妻不可欺”,等等。
这些古来世人皆知的底线,也是处世为人的标准,似乎在被全线突破。
底线无形地存在于两个地方。一在社会中,一在每个人心里。如果人们都降低自己的底线,社会的底线一定下降。社会失去共同遵守的底线,世道人伦一定败坏。如果人人守住底线,社会便拥有一条美丽的水准线——文明。因此说,守住底线,既为了成全社会,也是成全自己。
然而,这两个底线又相互影响。关键是在你的底线碰到低于你的底线时,你是降下自己的底线,随波逐流,还是坚守自己,洁身自好?有人说,在物欲和功利的社会里,这底线是脆弱的。依我看,社会的底线或许是脆弱的,人的底线依旧可以坚强,牢固不破。
底线是人的自我基准,道德的基准,处世为人的基准。
人的自信是建立在底线上的。没有底线,一定会是一塌糊涂的失败的自我,乃至失败的人生。有底线,起码在“人”的层面上,获得了成功的自我与成功的人生。(冯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