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年忆父亲
去年8月1日清晨,我被手机铃声惊得差点滚落床下。电话那一头,二弟语气低沉地告诉我:父亲突然去世。刚挂断电话,随即,一条“父亲今晨去世,速回”的短信也跟了过来。一时,我竟张皇失措,不知所以。
父亲离开我的这一年里,我常常梦见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言不语。大姐说,那是我对父亲感情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总觉得,一定是父亲还有什么话要叮嘱我。我一直认为,父亲不仅给了我躯体筋骨,还以他的言传身教,给了我精神灵魂,是他平凡而充实的一生引领了我的人生航程。
父亲是被下乡干部发现、培养,然后才参加革命工作,并最终成为党的人。这一过程充满曲折和传奇。对父亲而言,成为党的人至关重要,这表明,他和时代是同步的。极左年代,讲究“知人论世”。爷爷的成分是小商人,外公的成分是小地主,这就注定了父亲要成为党的人将比别人背负得更多,背负得更重。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晚上,父亲一进门就跟我说:“今天,组织上找我谈话了……”多年以后,当组织找我谈话的时候,我才深切地感受到父亲彼时跟我说那番话的心情。
父亲的一辈子全都奉献给了农村供销合作社事业。计划经济时代,农村供销合作社遍布中国最广袤的乡村,担负起发展农业生产,服务“三农”的重要任务。中国农村的实情,决定了农村供销合作社点多、线长、面广,条件差、工作苦的特点。打我记事起,就很少见过父亲。他常年驻扎在供销合作社的某一个点上,多是奔波在下乡的田间路上。有一年,我跟随母亲,坐着小木船,逆湘江而上,到一个叫白水的镇子去看父亲。白水是一个水陆码头,交通要冲,明崇祯十年,著名旅行家徐霞客曾乘船到过那里。那几天,父亲一如往常,白天卖货发货,晚上记账盘点到很晚。我上学以后,父亲调回到镇子上离家只有几百米远的供销点,但还是住在单位。他的房间既是办公室,又当卧室,还兼库房,堆满了香烟和牙膏、毛巾等物品。我闻着满屋的香烟味写作业,等待父亲很晚回来才一同睡。寒冷的冬夜,我在冰凉的被子里瑟瑟发抖,父亲就用他柔软的手温暖我的双脚。
父亲相当内秀。尤其算盘打得好,可以左右开弓。五根手指头在算盘上起伏,算盘珠子就噼噼啪啪地跳起舞,唱起歌。我打算盘就是父亲教会的。父亲工作认真负责,账记得清,货理得好,领导满心喜欢他,哪里的工作踢不开了就调他过去。父亲服务热情,业务精通,待人实诚,四乡八里的农民朋友都愿意和他交朋友。他结交的都是贴心的泥腿子朋友。
父亲对钱有清醒的认识。他当营业员、当业务员,经常跟钱打交道,几十年来,没有在钱的问题上犯过糊涂。改革开放初,在南方的乡村,已经出现了推销员的身影。那时候,父亲是采购员,有进货权。经常就有操广东口音、江浙口音的推销员来家里找父亲。推销员一般是先来送货,后来结账。按当时的惯例,结账的时候是要给提成的,每次,父亲都推掉了。在当时,关于提成既无法律规定,也无政策规定,一切都还在摸着石头过河。父亲说,要是拿提成的话,我们家早成万元户了。但那钱拿不得,不踏实。
父亲重视文化学习,喜欢看书看报,从心眼里尊重知识,尊重文化人。我们兄弟4人,我和二弟上了大学,他很有光彩,逢人就说:“我家两个大学生。”父亲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和天下的父母一样,是望子成龙又恨铁不成钢。哥哥学习吃力,父亲常体罚他跪搓板砖头,有时还拿棒子打。打完后,父亲又心疼得流眼泪。大弟初中毕业就帮着家里做小生意了,父亲觉得亏欠他,但又不满意他打牌小赌,总是给以脸色。
父亲一生克勤克俭,晚年退休了也闲不住,总要找点事做。我很少关心父亲,偶尔给买的衣服他都放着,舍不得穿。母亲去世后,父亲在镇上找了一处临江的房子住下,每日轧面条卖。其实也挣不了什么钱,有时收个一张百元假钞,一个月就白干了。父亲有退休金,还过得去,图的就是一个乐。父亲自己搞创造发明,把机械轧面机改成半自动轧面机,节省了不少体力。邻居看了都夸他能。
父亲古道热肠。乡里乡亲的,都知道我在纪委系统工作,有什么不平事就来找父亲。认识的不认识的,父亲都认真接待。不仅要做思想安抚工作,还要用自家的电话打长途,用快件寄材料,花了不少钱。父亲说,乡亲们不容易,受了委屈,总要找个说理的地方吧。
父亲关心国家大事。他天天看新闻联播,上头有什么政策,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他有时会在电话里,和我探讨一些问题。他最爱问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上头的政策到下头来就不执行了呢?”我只能好言劝他,多多休息。
父亲多才多艺,会唱京戏,会拉京胡。听说父亲还在地方剧社里演过角。我没有见过,但我听他清唱过。我仿佛记得父亲跟我说过想到北京听一场京戏。建国50周年大庆的时候,父亲随二弟来北京,我竟然没有想到陪父亲去长安剧院看一场京戏,这让我懊悔不已。
关于父亲的突然离世,其实是有征兆的,只是我太疏忽了。
前年初,大姐打电话的时候,要我春节一定回家看看父亲。往年,大姐很少提这样的要求。2010年2月,快到年跟前,我突然有了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请了假,匆匆回到家乡。那是我2001年为父亲过完70岁寿辰,时隔9年后第一次见到父亲。第一眼,我竟生出强烈的陌生感。眼前的父亲头发灰白,两鬓染霜,须眉稀疏。我的心一沉,父亲垂垂老矣!
第二天清早,父亲像牵着小孩子一样领着我看山看水看田地。山是我小时候放牛常去的山,名叫庙山岭;水是我常去游泳的湘江河,捉鱼摸虾的小溪;田地是我白天钓蛤蟆晚上抓泥鳅的水稻田和割草浇菜的自留地。一路走来,父亲不停地喃喃:“变了,都变了。”
确实,那曾经种满小麦红薯、四处长满杂草灌木的庙山岭,已经光秃秃的,像老人的平头;那水流充沛、两岸青翠、小火轮呜呜、渔歌唱晚的湘江河已经因挖沙破坏了河床,在江心形成了一条分道线;原本清澈见底、小鱼儿优游的河水也变得有点浑浊了;那为我提供果腹口粮和蔬菜的田土都变成了宅基地,被划成了一块一块的方格,浇上了水泥……
除夕的夜晚,我和父亲对坐吃饭,没有喝酒。原因是我在另一场饭局上喝多了。我看出父亲些许的遗憾,因为我答应过他要好好喝两口的。默默地收拾停当后,父亲罕有地跟我聊起了早年他参加工作的情况,直到夜深,才各自上床休息。屋里阴冷,难以入眠。我几次听见父亲咳嗽,心中隐隐不安。辗转反侧间,我突然有了表达的冲动,但找不到宣泄口。
正月初四我要走,父亲说,不差这一天,过完生日再走吧。其实他知道我机票已经订好了的。车子来了,我忙着跟兄弟姐妹道别,然后匆匆上车。等汽车发动,我探头找寻父亲的时候,看见他手里拖着一挂鞭炮慌里慌张地点着了。鞭炮在地上炸开,纸屑火光四溅。父亲全然不顾,拖着冒烟的鞭炮在车后追跑,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回京后,我将探亲之行吟成《庚寅回乡过年》诗一首:
少小离家廿五年,归思最是在江前。
昨晨山上哭慈母,今夜明堂会众贤。
鬓角白毛催父老,乡间万象叹时迁。
弟兄姐妹相逢笑,执手先问可安然。
诗到第五句就吟哦不下去了,后面的几句一直到六七月份才凑齐,8月旋即传来噩耗。也许是我一语成谶?(王乐乐)